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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200周年orz||||


efa78ae1.jpg

笑翻中…
没有花儿就不能活了…靠家里掏钱养活…一个人出不了国…寂寞了掉眼泪写信给大亲友要抱抱要CHU....

这孩子= =|||||

总之…大工程开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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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アキラ君,还有神仙!
只可惜会所还是刷不开…SIGH。

最近打算弄个备用的BLOG。
当然FC2一直都是本家,只要它不被河蟹…而怕的就是这个呃。
所以,备用的:http://vega-5100.blogbus.com/
目前正在把另外两个废弃不用的BLOG上的东西一起搬进去…进度刚到07年。
其实挺感慨的,看到几年前的博文。
也曾经热情满溢像个小白,也曾经迷惘怅然追求幸福的理由,其实…
很久没用日语写过日记(学习不算),其实就代表我好像已经摆脱了多愁善感的时段,亦或是说很久不曾真心地去爱什么人了。
“女为悦己者容”,而我却似乎是专为令己动心者而敏感忧伤。

(不,我没跳墙,呃)

于是,回到今天的正题——
为了亲亲小亮的庆生…继续放旧文(好吧所谓的封笔文)

【棋魂·光亮(可能还有点别的= =)】こぼれ落ちる砂のように
こぼれ落ちる砂のように

-EPISODE 51-

进藤家的么子薰,无疑是三个兄弟里面最特别的一个。

因为生在五月,才取了这样的名字。对此他的父亲原本并不十分中意——不管怎样听上去多少带着些女孩子气,不大符合他的喜好。然而在妻子少有的坚持下,没能在一旁看着儿子出生的已经有些父亲失格的进藤ヒカル也只好无力地笑笑举起白旗。

据母亲あかり讲,那时她一个人躺在病房里,正感到满心孤独失落的时候,一个护士走进来,哗地把病床旁边那扇推窗朝外面推开去。就在那一刻,有股暖洋洋的香气随着风一道吹进了房里,她原本沉闷的心情竟然奇迹般地就此消失不见了,只觉得周身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甜蜜的幸福感。于是她马上决定给刚刚降生的孩子取名“薰”;为的是每当唤起这个名字,就能够让她回想起那天的午后,渗透在清朗朗的风里那阵带给她无上安宁和喜悦的太阳的温暖,以及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的夏天的芬芳。

而对于父亲进藤ヒカル来说,这个小儿子的出世恐怕也同样意义非凡。

那年五月,也就是进藤あかり临产期的前后,恰逢进藤ヒカル十段从自己的老友也是老对手——那位塔矢アキラ名人手里,将此前整整失去一年的本因坊头衔重新夺回来的至关重要的一战。
                    

I

得到消息的时候比赛刚刚结束。那年的本因坊挑战赛七番棋第三局——日后被公认为名局的一次较量,因为之前恰好打成了平手,所以这一场的争夺便显得空前激烈。实力相当的两个人,各自都下得滴水不漏,似乎直到官子也很难分辨出哪方占有着明显的优势。最后的结果,是执黑的挑战者进藤ヒカル险胜了双冠王塔矢アキラ,双方只有半目的差距。

胜负已分,棋盘边上的两人互相行过礼,等候在门口的记者便呼啦一下子涌进室内,不大的棋室被包围分隔成两个区段,顿时拥挤了不少。

这种场面进藤ヒカル早已不觉得陌生。虽然对局十分消耗体力——尤其对手是塔矢アキラ——但在头脑中残留的兴奋余音与胜利后的喜悦两重作用下,也并不觉得非常疲倦。只是对于长时间盯视过棋盘的双眼来说,周围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不免显得有些刺目。

因此进藤ヒカル一面保持着自己招牌一样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容一一回答记者们的提问,一面将视线悄悄转向不远处、同样被包围在人群中间的塔矢アキラ。

和他阳光、元气的评价相反,塔矢アキラ给人的印象一贯都是冷静而稳健,此时也不例外。虽然比赛是输给了进藤ヒカル,但他的神情态度却仍旧一如往日般淡定从容,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快或是沮丧的痕迹。不久,像是察觉到进藤ヒカル投来的目光,塔矢アキラ朝他的方向回望了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里交汇的瞬间,只见塔矢アキラ脸上现出了一个赞许的表情,原本压抑在眼底的兴奋也跟着忽隐忽现。进藤ヒカル点了点头,知道对方也非常满意方才的那盘棋,自己的心情也说不出地畅快。

就这样进藤ヒカル的注意一直停留在塔矢アキラ那里——和记者的问答还在继续,但他心里想的却已经是,回饭店以后什么时候去找塔矢アキラ单独检讨。当看到那位和他们打过不少次交道的《围棋周刊》编辑,天野先生的继任者村田从包围圈外面挤进来,样子很是激动地对他说“进藤君,太好了,真是双喜临门”的时候,进藤ヒカル一脸茫然,全然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过了一阵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只觉得大脑刷地变成一片空白,微笑也硬邦邦地僵在了脸上。跟着,他反射性地朝塔矢アキラ飞快地瞟去了一眼。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做父母的人不盼望自己的儿女出世,进藤ヒカル想;但是当着塔矢アキラ的面提起这种事,相比起喜悦和激动来,倒不如说每次都是不由自主的尴尬和难为情占据上风。而类似的经验也早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勇的时候,晖的时候,还有塔矢アキラ的女儿清子出生的时候。高兴固然是高兴,却总是无法抑止地觉得惊惶失措,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真是够狼狈的。

干笑了两声,下意识地拉紧背包的肩带,进藤ヒカル伏在前排椅背上茫然地望着一片漆黑的车窗。窗玻璃上映着他模糊的面影,背后间或有遥远的灯光一闪而过;他同他的影子面面相觑,一起呆坐着发怔。这个夜晚他独自一人乘新干线赶回东京,窝在散发着织物干涩味道的座位上,藉着车厢有规律的晃动和紧张以后自然的倦怠感,渐渐地有了睡意。在沉入睡梦之前,有个念头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发车前あかり打来过电话,似乎是告诉他孩子的名字已经取好,可他却没有印象;此时他忍不住在想的只是真遗憾——到底还是没能第一时间和塔矢アキラ检讨那盘棋。
 

II

小薰将要满月的时候,塔矢アキラ和夫人带着独生女儿清子到进藤ヒカル家里拜访了一次。

为了照顾新生儿,还有尚未从产后虚弱中完全恢复的あかり,进藤ヒカル的母亲和あかり的母亲那时都还住在他们那里。两位老辈此前并不认识塔矢アキラ的妻子直美,然而没过多久,她们就变得好像老朋友一样亲热。勇、晖和清子三个就更不用讲,围成一团说了会孩子之间的悄悄话,就抱着晖的棋书凑到一旁解死活题去了。——于是反倒是我们两个莫名其妙地显得比任何人都要生疏,进藤ヒカル这样想着,自嘲似地叹了口气。他对面的塔矢一言不发,甚至看也不看他,只管静静地喝着茶,时而带着柔和的表情朝妻子女儿的方向转过头去。

啊啊,真是的,好歹还是当年的“噂の二人”。进藤ヒカル有些沮丧地挠了挠染成金黄色的额发。刚刚进门时あかり的一句“お久しぶり”提醒了他——他,和塔矢アキラ,究竟有多久没有在比赛以外的场合碰过面了呢?想来自从两人拿了头衔、各自成家,私下里往来的次数就变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数得完,最近的几年更可以说是难得一见。当年棋会所的争吵也好,塔矢宅的三人合宿也好,这时看来几乎是场不真实的幻梦,让进藤ヒカル也不禁有些触景伤怀。

曾几何时他们的关系也亲密到让亲友们忍不住去调侃一下的地步;例如某一年进藤ヒカル的生日——因为没有和死党们出去狂欢,而是同塔矢アキラ彻夜下棋一直下到次日凌晨四点,于是被和谷等人形容成“好到快要结婚的两个人”。至于那时风传的某个八卦,说有为数甚多的年轻女性其实只是为了他们两个人才开始疯狂地爱上围棋,则是让所有人都只能哭笑不得地耸耸肩膀。对此进藤ヒカル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不认为塔矢アキラ会去在意。归根到底,若是追究起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源,塔矢アキラ本人至少也该承担一半的责任才对。

当时的塔矢アキラ对于进藤ヒカル而言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直率——不,实际上他一直都很直率,进藤ヒカル想。自始至终他唯一“欺瞒”过自己的,如果那算得上是“欺瞒”的话,或许只有一件事情而已。

那年春天两个人同时杀进了循环圈。作为八位棋手中最年轻的两位且又相识多年,理所当然地被周刊方面邀请去作双人对谈。取材期间话题转向了棋盘以外的个人生活,主持采访的女士笑着感叹了一句“进藤君和塔矢君的感情真的很好呢”。原本不过是句无心的过场,但塔矢アキラ却很认真地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回答,其实也不是那么好,毕竟除了下棋,连一样共同的爱好都没有嘛。

这让进藤ヒカル确实有些吃惊。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塔矢アキラ这样评价他们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不情愿也好,他也只能承认这是他未曾留意,而又没办法否认的事实。那次访谈过后的半年多里,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倒也没有发生过什么谈得上变化的变化,虽然进藤ヒカル也的确——即便只是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有些微妙的违和,只是那时的他心思或许是过于简单幼稚,完全没有向深处挖掘的习惯。因此总是过一秒就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有一天,他收到塔矢アキラ结婚典礼的邀请函。

四位太太惬意地围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享受着午后和暖的阳光和美味的茶点。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甜美的气息,催人欲醉般地。适才已经见过小薰的直美,这会像是在和进藤ヒカル的母亲讨论孩子的相貌,没过多久她们得出了结论——似乎是认为比较像あかり。进藤ヒカル想他还真的是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在他看来,才出生的小家伙们全都是一个模样,也全然记不起勇和晖这么大的时候同现在的小薰有什么不同。但女人们——あかり也好,两位做祖母和外祖母的也好,却总是能够细致地分辨出那些微小的差别;譬如说勇的眼睛长得像他,耳朵像祖父;晖的眉毛和鼻梁是他的,脸型却和あかり一模一样,等等。不过——进藤ヒカル转头将目光投向挤在棋盘边玩得正入迷的三个孩子——塔矢清子倒确实很像母亲,只有那双暗翡色的眼睛和塔矢アキラ如出一辙。

小栗原直美七段——八年前嫁入塔矢家,却一直保留着实家姓氏。她比丈夫小两岁,是位美貌和才华兼具的女流棋手,且作为主持在NHK做了数百期的围棋节目,无论是业内还是公众都颇具知名度。塔矢アキラ和她是在一次指导棋工作里偶然相识的,一年以后两人结了婚,婚后第四年女儿清子出世,那时塔矢アキラ二十八岁。

进藤ヒカル想当年塔矢アキラ结婚的消息放出的时候怕是有相当数量的人为此大跌眼镜——因为在多数人的印象里,塔矢アキラ恐怕都是对围棋一心一意而对恋爱交际等等一概漠不关心的类型,等到到了不得已的年纪,再由父母操办相亲结婚,之类之类。然而世事就是如此难以捉摸,相比之下,他和藤崎あかり之间青梅竹马的结合倒显得平淡了不少。真狡猾啊,进藤ヒカル有些不忿地想,再看向刚刚被女儿拉去帮忙解题的塔矢アキラ;后者正带着毫无自觉的慈爱微笑在棋盘上指点着,一边说着什么,尔后细长的手指从竹笥中掂起一枚黑子来轻轻在角上落下。三个孩子低头又想了一会,忽而恍然大悟般地叫起来,开始围着他又蹦又跳。

看到这些进藤ヒカル感到自己的小孩子气性也有些被勾了起来,有种想要过去一起凑热闹的冲动。但是想想又作罢,只是换了个坐姿,继续一个人留在原地,小口地啜着杯里微温的红茶。就像是之前在塔矢アキラ的面前听到小薰出生的消息时所体会到的尴尬,此时的他也不得不在心底里承认,塔矢アキラ凝视自己女儿时的表情有些刺痛他的眼睛。
              

III

那年本因坊战挑战成功以后,有人评论说进藤家的三子给父亲带来了幸运。进藤ヒカル听了只是笑笑。本因坊战是赢了没有错,但紧随其后的王座战却被塔矢アキラ干脆利落地踢出了预选赛——围棋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是靠运气来取胜的,如果说到幸运,也只是在合适的时间恰巧遇到了合适的对手罢了。

小薰四、五岁的时候,显现出相当高的围棋天赋,或许说是进藤家的三个孩子里最有天分的一个也未尝不可。和あかり相像的地方,也不仅仅是相貌,那种做事沉稳细致、看似纤细脆弱却又意外地不肯服输的韧劲也和母亲完全相同。每当看到那孩子规规矩矩地正坐在棋墩前,微微眯起琥珀色的大眼睛盯着盘面长考,总是让进藤ヒカル不由自主地想起塔矢アキラ。大概天下的棋手就是这么几种类型,有的和家里的长子勇一样不瘟不火,有的大胆豪放、甚至于偶尔显得有些卤莽,比如说自己和次子晖,当然也有人像塔矢和他的女儿,以及小薰这样稳健和大气。至于个性,进藤ヒカル想说不定比起同母亲直美一样活泼的清子来,反倒是喜欢安静的小薰更像塔矢アキラ一些。

和塔矢アキラ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轻轻笑起来说那还真是不简单,有这样的家族在,应该不会感觉寂寞吧。进藤ヒカル也呵呵地笑着说也许是吧,也许等薰再长大一些,说不定就会和晖演变成你我当年的情形,那样一来的话家里就真的要变得比棋会所里还要热闹了。

到了这时进藤ヒカル已经大致上习惯了和塔矢アキラ拉扯自己的家庭琐事;勇和晖的职业考试也好,薰的院生比赛成绩也好,あかり母亲的关节病也好,一开口就要喋喋不休地讲上很久,并且通常也都带着几分醉意。

这样的日子是从塔矢夫人去世以后开始的。两人不时离开家,甚至不惜花时间离开都内寻找僻静的场所尽情地下棋、喝酒,然后继续下棋,席间穿插着诸如此类有趣无趣的家常话。当然多数时候都是进藤ヒカル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塔矢アキラ在一旁默默地听,偶尔附和上几句。发生了那场夺去小栗原直美生命的事故以后,他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显得十分悲伤,之后的几场比赛也没有任何一场缺席,只是离开棋盘以后似乎变得越发内敛了些,眉间的褶皱也比从前多了几道。只有一次,在和进藤ヒカル一起举起盛满清酒的白瓷盅的时候,进藤ヒカル在他眼中看到了类似于少年时代那样纯粹的兴奋热切的光芒。

那是在某一次塔矢アキラ前往北海道,担任某场比赛的赛会解说归来后,两人从中午一直下到傍晚,晚饭的时候塔矢アキラ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地一直在笑,而且破例喝掉了平日里两倍的量。之后他对进藤ヒカル说他在那边工作的时候收了个弟子,一个必定会成为进藤家三个兄弟神之一手道路上有力对手的孩子。说完又再次开心地笑起来,有些苍白的脸颊被酒气晕染得嫣红一片,竟显得有几分稚气的妩媚。

他说的那个孩子就是中川平次,二十六岁便将名人头衔收归囊下且三度蝉联、众所周知的年轻天才;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同老师的女儿清子结了婚。塔矢アキラ是在比赛结束后的酒会上偶然遇到他的,那时他只有十几岁,不过是个在居酒屋里打工的普通学生。进藤ヒカル想这个人实在是和这种邂逅意外地有缘,转念一想又觉得当年他和自己的初见怕是也同样有些匪夷所思;再回过头去想想,大概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原本就是件不可捉摸的东西。什么时候和什么人相遇,什么时候由陌生变得熟悉,什么时候熟悉变成了喜欢,什么时候喜欢演化成说不出口的恋情,什么时候又将那些喜欢和痴恋统统忘却、重新回到原点,什么时候告别什么时候重逢,什么时候永远地说再见,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难以预料的蜃景云烟。

所以有些时候进藤ヒカル也会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触变不惊,让身旁的许多人深感讶异。实际上他想他不过只是习惯了而已。也许那件真正令他感觉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的事情,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然发生过和体验过。

 
IV

进藤家的长子勇,到底还是放弃了围棋。

说来也不是没有才能。院生老师们大体上也都认为他是有着职业棋手的潜质的,虽然未能和小他一岁的晖一起通过那年的职业比赛,但毕竟只是初次参加,落败的原因多半也是基于经验的不足。何况那次的成绩并不算逊色,家世条件又如此得天独厚。所有人都认为,只要他再耐心地努力一年,就一定可以顺利地通过。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进藤ヒカル猜想也许是因为晖和薰,尤其是小薰的方面带来的压力实在过于沉重了些,又或许只是单纯地失去了执著心而已。总之勇的意思是,觉得这样继续下去的意义不大,倒不如适可而止为好。

人在一生里所做的事情,是否每一件都存在着某些特定的含义,或者说,是否都该具有那种可以被人所理解和接受的非同寻常的意义,在那段日子里进藤ヒカル总是忍不住地心生类似的疑问。诚然,是同佐为以及塔矢アキラ的邂逅将尚处于生涯半端中的他引上了这条毕生追逐神之一手的道路,而后又让他确认了自己“连接过去和未来”的这一生存意义。但是看起来,和他的邂逅却并未能够把勇也带到相同的路上,也许的确是没能使他发现像这样值得追寻一生的东西。遗憾是遗憾,但也无可厚非,好在年纪还小,倒不乏可选择的出路。

于是勇停止了院生研习,进一家职业学校学习西式料理,课余时间也很少闲暇,几乎都在西餐馆打工兼学习经验。这样在四年后离开学校时已经攒下了一笔为数不小的积蓄,他就是用这笔钱前往欧洲各国走访,依然是边工作边学习。待到回国后开设了自己的公司,这时周围的人才意外地发现他实际上颇具经商才能,把握市场得心应手,事业蒸蒸日上。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那年转过年来时有两件事最受众人瞩目。其一是进藤家的次子晖与三冠王·第二代塔矢名人的新初段比赛;而另一件则是六月——年一度的幼狮战,进藤兄弟、塔矢清子以及塔矢门生中川平次之间的角逐。

得知能够和塔矢アキラ进行新初段比赛,进藤晖大叫大嚷着连续激动了好几天。进藤ヒカル有些无可奈何地想还真不愧是最像自己的一个——晖这孩子从小便只对塔矢的棋迷恋得忘我,明明自家也有个挂着本因坊头衔的父亲,却没有哪次父子对弈能让他这样兴奋。终于到了比赛当天,被他母亲戏称的进藤ヒカル二世一早便兴冲冲地跑出家门,傍晚的时候又顶着大雪一溜烟地冲进院子,用比出门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亢奋情绪,拉着正在屋檐下看雪的一世排起刚下完的棋局。

进藤ヒカル饶有兴味地听他边排边讲,边看着战况在盘面上一步步展开,渐渐地,也开始感到有股难以形容的热浪在周身愈涨愈烈。从走势上不难看出塔矢アキラ是有意地保留着分寸,终盘只是以两目的差距小胜进藤晖罢了。然而虽说如此,这盘棋却同样精彩绝伦。塔矢アキラ的手法巧妙得令人赞叹,与其说是一场比赛,倒更像是盘不露声色的指导棋;并且不仅是给予辉正确的引导,还能够不时启发他下出一些精妙的好手。难怪晖会这样开心,进藤ヒカル想着,掌心里握着一枚棋子的拳头不由得捏得更紧了些——那个人的确厉害,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看起来甚至显得有些深不可测;如此一来自己的斗志也被点燃了起来,恨不能当即就和儿子一样,冲出门去找塔矢アキラ亲自下上一盘。

只不过这个冲动真正实现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之后了。那一届幼狮战两个人的子女和弟子们都要参加,自然无论对于本人还是外界都是关注的焦点。四个年轻人果然不负众望,一路上过关斩将,最终清子赢了晖,平次输给了小薰,之后小薰又打败了清子,成了近几年来第一个拿到幼狮战冠军的院生。

实际上薰也本该同晖和平次一起参加那届职业比赛才对,毕竟也快要十三岁了,但那孩子在这种事情上似乎格外地谨慎,说还想要再等一阵。——实在很像你对不对,进藤ヒカル对塔矢アキラ这样说道;可惜你只有女儿,不然的话,岂不是和双胞胎一样了——嘛啊不过现在也算是有了平次。塔矢笑着将棋墩上的黑子白子各拢成一堆收进竹笥,随后说晖不是一样和你很相似么,年初的时候,几次让我错把那当成是你下的棋,差一点就认真地拼杀起来了。进藤ヒカル哈哈地仰头笑了一声,伸手将他手边的棋笥夺了过来——那么现在开始,认真地和我拼杀好了。

人的选择是如此变幻无常;所以能够对什么人坦然自若地说出诸如此类的话,恐怕本身就是种难得的幸福了。

七个月后,也就是第二年春天,进藤家发生了一件真正让棋界大为震惊的事。

 
V

小薰决定进学而不是成为职业棋手的时候,进藤ヒカル笑着抚了抚他的头,说围棋也罢小时候在你母亲的影响下练习过几年的钢琴也罢,对你来说只要让它始终作为一种令人快乐的存在就够了——只是,这一次绝不要再做得中途半端,必须把你的决心认真地贯彻到底。

而他知道小薰是会这样做的。

媒体前来采访的时候,进藤ヒカル只是淡淡地说这件事实际上是自己的过错,身为父亲却从未用心去了解过子女们真正的愿望,他为此感到十分抱歉。这倒也不是敷衍。说实话家里的两个孩子相继放弃围棋对他而言未尝不是种打击,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比起勇的离开,薰的退出其实并没有让他感到非常惊讶,反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那天的小薰用毫不畏缩的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进藤ヒカル在心里感叹这孩子实在是和塔矢アキラ太过相似。一样的倔强脾气,一样外冷内热的秉性,甚至连最初的人生模式也如出一辙,只除了生着あかり的五官轮廓和自己的琥珀色瞳孔,以及所做出的选择并非围棋。

于是进藤ヒカル也不得不认命地想这种类型的人怕正是他的死穴。

一年以后小薰考进了都内一所相当不错的高校,进藤ヒカル明白他为此付出了多么巨大的努力。天资固然是聪慧,然而毕竟从小到大都被下棋占据了多半的时间和精力,究竟怎样才能追赶到这种程度,委实是功课苦手的进藤ヒカル没办法想象的事。薰的志愿是做一名警察官——这在进藤家还真是破天荒的第一人,说着他放下了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盅。一如既往地坐在他对面的塔矢アキラ微微一笑,取过酒壶来替他倒满,说不是很好么。这个动作以及略显含糊的口气意味着他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了,尽管这一天两人的对饮才刚开始没过多久。进藤ヒカル撑着手肘,眯起眼睛,用视线勾勒他稍稍侧向一边的脸庞以及颤动的睫毛的轮廓,说是啊,比起勇和我来都幸运得多了……能够在为时过晚之前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好了。

将近午夜的时候进藤ヒカル叫了辆出租车送醉倒的塔矢アキラ回家。不过他想与其是喝过了量,倒不如说原本就是过劳。一路上两人坐在后座,他靠在进藤ヒカル肩上睡得简直不省人事,最后是被好心的司机帮忙一起半拖半抱着送回房间里去的。黑漆漆、静悄悄的庭院里空无一人;清子指导棋工作去了静冈,原本在这边寄宿的平次也回北海道省亲去了。因此进藤ヒカル只好叹口气,拨通家里的电话对あかり说明临时外泊的原由。

塔矢宅依然是当年塔矢行洋和明子夫人住的那一套。两个人前几年就已经双双病逝,音容早已无处可寻。自从塔矢アキラ结婚以后,进藤ヒカル便没有再踏进过这个院子。然而时隔多年再次进入塔矢アキラ的私室,进藤ヒカル却猛然发现房里的摆设布局竟然同他印象里的相差无几。一瞬间恍如光阴倒转,勇也好晖也好仿佛都变成了一场空想,随着年少时代记忆的甦醒无声地散去,惟有孑然一身的塔矢アキラ还在身旁,自顾自地裹着棉被安安静静地熟睡。进藤ヒカル注视了一阵他的睡脸,突然间玩心大起,伸出手去拨弄半藏在凌乱的发丝中间的小小耳垂。可能是因为他的手太凉,睡梦里的人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鼻尖蹭来蹭去地挣扎了半天,最后把整个脸都埋进了枕头里。这样子实在可爱得紧,让进藤ヒカ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转手替他把被子盖严实了些,又惯性似地呆看了半晌,才展开自己的铺盖在一旁躺下去。

半夜里塔矢アキラ吐了一回。不过还算是有自制力,进藤ヒカル被吵醒的时候他正挣扎着想要挪动到洗手间,但结果显然是以失败告终。等到替他拍背喂水收拾妥当,进藤ヒカル已经不想睡了——或者说也不敢睡了,索性起来披上衣服拉亮落地台灯,用塔矢アキラ的棋盘打秀策的谱。渐渐地他感觉心境变得平缓了下来。跟着又开始凭记忆排起他和塔矢アキラ下过的棋,没过多久,情绪开始莫名高涨。他觉得落子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坚实而可靠,就好像只要跟着这个节奏不间断地向前走下去的话,总有一天将会得到整个世界。等到停下来天已经有些发亮了,进藤ヒカル看看笼罩在昏黄的落地灯光下的棋盘,再看看另一边的阴影中还在沉睡着的塔矢アキラ,舒了口气,心想究竟还有什么值得自己不满的——明明到手的东西已经有了这么多。
 

VI

塔矢アキラ退出日本棋院的那一年,东大法学部毕业的小薰相当顺利地通过了三重县本部的录用考试,如愿以偿地做了一名刑警。

起初あかり有些不开心。她想薰为什么不申请进入警视厅,哪怕是长野千叶县警也好么。不过看到进藤ヒカル像是不很在意,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考试结果公布的日子恰好和小薰的生日很是接近,于是权当是一起庆祝,进藤ヒカル和あかり一起邀请了一些亲友到家里,开了个小小的PARTY。

亲友中间自然不能少了塔矢アキラ和女儿清子,此外和进藤ヒカル一贯要好的几个同门师兄弟也来了,再加上带着儿子过来的伊角和从关西赶来的社,也算是聚集了不少位名棋手。当时勇还在国外旅行,和小薰年纪相仿的只有晖、平次和清子。确实是有些日子未曾见过面了,三个人拉着小薰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这让长辈们不约而同地在一旁偷偷直笑。晖和平次都已经升到了五段,清子则是四段——如果薰没有停止下棋的话,再怎样也该是四、五段了吧,和谷和社这样说。对此进藤ヒカル挺起胸膛来用力清了清嗓子,拿起作为父亲最为骄傲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从现在开始要喊我儿子进藤刑事さん。

平次和清子交往的事情进藤ヒカル是在随后听塔矢アキラ说到的,而也就是在这次聚会上,塔矢アキラ第一次对他提起自己准备引退的事。

和父亲塔矢行洋名人一样,此时三个头衔以及数顶国际比赛桂冠在身的塔矢アキラ的目光也并未被锁定在狭小的日本岛上。他对进藤ヒカル说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只有这简单平淡的几个字而已,就仿佛只是重复了一遍早已经定下的什么一般。进藤ヒカル呆愣了两秒,随即点了点头。他想他大约是在笑着的,因为塔矢アキラ笑得那么会心,眉梢眼角流淌的光彩把大病初愈的倦容一扫而光。这几年来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能算是很好,酒也早就戒掉了,这点进藤ヒカル比谁都清楚。所以他自然是明白的,若是塔矢怀抱着此类的打算且决心付诸实施,那么怕也确实是时候了。

就这样,十月中小薰离开东京赴三重任职;十一月底,王座战五番胜负进行到第四局,塔矢アキラ名人执白成功击败绪方棋圣,成功入手第四个头衔的同时,也堪称完美地完成了引退战。

接到中韩两国棋院的邀请,塔矢アキラ在那年年底离开了日本。临行之前他对进藤ヒカル提出再下一盘,于是两人就借用幽玄之间,下了实质上的最后一局。

那次对局的结果是进藤ヒカル以微弱的优势赢了。但他清楚当时的自己根本不曾计较过胜负,甚至没有产生一定要战胜塔矢アキラ的念头。并不是缺乏斗志——他只是完全地沉浸在了十九路棋盘那无法形容的深奥幽玄,以及同塔矢アキラ对弈时那种纯粹的快乐当中,早已经把自己和周遭的一切统统抛到了脑后。官子结束时他抑止不住地热泪满眶,他想也许说到底自己才是这世上最狂热的塔矢的棋迷。和对秀策——佐为的敬慕不同,那是让他一辈子也都没办法自拔地想要去追逐,永无止境地一次又一次沉醉和迷恋着的棋。

一盘终了,塔矢アキ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向他,依然是那样平稳安和的微笑。这时进藤ヒカル的头脑里突如其来地跳出一个疑问:究竟是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开始对他这样地微笑了呢,又是什么时候起,不再那么执拗地追问SAI的事情了……想到这里的一刹那间他就像被什么打中了似的,全身僵硬、无法动弹,但马上又如同受到某种天启般豁然省悟,飞快地跳起身来,冲出幽玄之间,追上在他发愣的时候已经快要走到电梯门口的塔矢アキラ,一把拖住他的手腕。跟着,他有些粗暴地推开一旁逃生梯的门,不容分说地拉着对方一起闯了进去。

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黑暗顿时将两人紧紧包围。大概是声控照明灯出了故障,尽管那两扇门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灯光却始终没有亮起来。但这并不能够阻碍进藤ヒカル的视线——塔矢アキラ的眼睛藉着从被他的背遮住了大半的窄窄的门窗里射进来的微光,在一片混沌不清的晦寂中无声地闪烁不止。下一秒,被那目光刺痛得胸口一阵灼热的进藤ヒカル猛地朝自己的方向收回了仍然牢牢抓着那只手腕的自己的手。就这样他在棋院阴暗的逃生梯里,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拥抱了塔矢アキラ。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即便是在塔矢アキラ随后主动伸出双臂回应这个拥抱的时候。进藤ヒカル的两手扣着他消瘦的肩膀和后背,把他拼死般地朝自己的怀里挤压,用力过于猛烈,连自己都觉得窒息。他的胸膛感受到塔矢アキラ身体实实在在的存在质地,原本就激烈的心跳越发狂乱起来,呼吸变得既急促又沉重。在这好像占有一样的拥抱里,塔矢アキラ的手自下方绕过他的手臂搂住他的肩,进而颤栗着抓紧他,把脸颊贴在他的脖颈上。感觉拥抱已经无法更加紧密,进藤ヒカル的一只手覆上塔矢アキラ的颈项,缓缓抚摸着,指尖触到发际后滑向耳旁,拉起他的头靠近自己。塔矢アキラ微微撤身躲闪,但进藤ヒカル没有就此罢手。一只手拉起衬衫的下摆探进衣内,另一只手则有些强硬地扳过他的脸将嘴唇按上去,伴随着灼热的喘息反复触碰了两、三次,在准备贴紧深入时被塔矢アキラ用力推开了。

之后的事情印象已经不甚清晰,进藤ヒカル只记得听见塔矢アキラ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楼梯间里回响,一步步地离自己远去。当那足音降落到下面的一层,触发了那里的照明灯,于是灯光越过楼层的转角,将进藤ヒカル前方的角落照亮了一半。而进藤ヒカル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倚靠着冰凉的扶手,呆呆地凝视着那黑暗和明亮的交界处,直到它们再度融化成为暧昧的一体。

 
VII

醒来时床头的座钟指针已经越过了十点,天色却阴沉得如同傍晚。进藤ヒカル揉着眼睛坐起来,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腰背。转动了两下僵硬的脖子,漫无目的地环视了房间一周,他不由自主地歪了歪头。之前的日程一直满得好像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这会却突然闲了下来,反倒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

大脑依然停留在半睡半醒的钝涩中,进藤ヒカル费力地试图回想起这一天的重要安排。是了,晖之前说过要带女友回来吃晚饭,可眼下还只是上午而已。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什么非立即做不可的事,进藤ヒカル叹了口气,下床换了家居服,顺手将脱下的睡衣扔进洗衣篮。转念一想,又折返回去把它们捡出来,直接投进洗内衣用的小型洗衣机里,按下启动开关。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做那样的梦,说出去怕是要被人笑的吧,他想着,耸了耸肩膀。

说实话,刚刚醒来的那一刻,他还在反射性地想要抓起床头的电话拨通某个号码,告诉线路那边的人“昨晚又梦见你了唷”。等到把听筒拎起来,才又恍然记起已经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了。进藤ヒカル苦笑着想自己当年倒也实在没少做过这样的荒唐事,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凑到对方耳边去说“呐呐,真厉害”,随后就被训斥说这种下品玩笑给我适可而止——哦,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没有做这种事的意义;原本只是一场空梦的东西,不管怎样去寻求都是枉费心机。

玄关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あかり回来了,怀里抱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购物袋,满脸都是掩藏不住的开心。前几年勇结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表情,不胜欣喜地这个那个地操办,现在看来或许是又到了这种时候了。进藤ヒカル主动替她接过手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收拾妥当,为此得到了あかり的拥抱还有印在脸颊上的一记亲吻。进藤ヒカル忍不住笑了出来。今天的妻子的确是兴奋得很,想来自己也多少该表现得像样些了。

于是当晚的进藤ヒカル穿戴得格外整齐,不过作为晚宴主角的女孩倒像是也并不很在意这些。晖的女友是个活泼开朗的理工科院生,主攻量子力学;虽然不是棋界关系者,但基于兴趣所在,目前倒也达到了业余二、三级的水准,且对业界内的状况显得颇为关注,也很是敬重进藤ヒカル。就这样她很快地融进了进藤家的氛围,这顿晚餐进行得格外融洽。一家人享用着可口的菜肴谈天说地,不过在あかり端上饭后的红茶、咖啡和点心羊羹的时候,谈话的重心渐渐地转向了两个年轻人之间。

晖显然也正在读量子论方面的书,因为和专门家的女友聊起爱因斯坦、波尔,聊起黑体辐射规律和不确定原则,本该是门外汉的他给人的感觉却竟然也不显得十分外行。这让进藤ヒカル不由得有点吃惊。而晖只是转过头向他笑笑,说觉得一味拘泥于下棋本身并不足够,希望能够接触不同的领域,或许能够得到有用的启示也说不定。进藤ヒカル怔了两秒以后哈哈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真的是已经长大了呢。

不知不觉就聊得忘记了时间,察觉到时候已经不早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晖要载女友回住处,あかり就拿着外套和背包一路把两人送到玄关。进藤ヒカル走在他们前面,替他们将门打开,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虽然看起来仅仅是零星的碎片,地上却也积了白茫茫的一层。为此あかり又叮嘱了晖好几遍开单车务必要注意安全,随后一直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走远。

换掉正装进藤ヒカル听见あかり喊他说热水已经放好;他应了一声,先去泡了澡。等到从浴室里出来,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浑身像是将要散架一样地累,于是一反常态地早早睡下了。闭上眼睛,晖和那个女孩子——名字好像是叫远山望见——两个人的影子就开始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且在眼前缠绕不去。进藤ヒカル想起晚餐后的情形,嘴角不知不觉地挑起一个弯。

晖无疑是正确的。但他必定不会知道,身为他父亲的这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费尽心思去钻研现在的他所热中的那些东西,为了不输给那个眼界比大海更广阔的人。并且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为此他得到了启示,使他成为此时此地这个他的启示。想到这里他全身都开始颤抖,突然有种久违的潸然欲泣的冲动。他想起自己实际上是告白过的,在他们都还只有二十几岁的时候。他曾经藉着被酒精鼓动起来的勇气,认认真真地说过了“喜欢”,而塔矢アキラ也清清楚楚地回答过“知道了”。可是之后却仍旧什么也不曾改变,不曾开始亦不曾结束,一切都是空白是Zero,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尽管如此,这些年以来却总有一样东西在不断支撑着这个人去尽力寻找另外的幸福,那便是无论如何都要相信那所谓“无限的未知”。——就算眼前一片漆黑,也要告诉自己在那彻骨的绝望里面依旧包藏着所有的可能性;就算一辈子也都抓不住想要抓住的那个人,也必须相信至少在和这个世界并存的那无数个平行世界中,一定还有别的他们选择了这里的他们所不曾选择的那个未来。

况且话又说回来,不甘心也好什么也好,事到如今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进藤ヒカル从来不曾怨恨过塔矢アキラ。因为他知道,从最初就知道,塔矢アキラ一生中只对他说过一次谎,仅有一次……那便是他明明也喜欢进藤ヒカル,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而已。

情绪平复下来以后颤抖也停止了,充斥全身的乏力感没有退去,但似乎也没有多少睡意。进藤ヒカル爬起身,从橱柜里取了酒出来,开始慢慢地自斟自饮,只能一个人自斟自饮了。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看到外面的雪已经变大,鹅毛一样的雪花带着簌簌的声响向下飘落,反射着路灯的光,在浓郁的夜色里不断地飘忽闪烁。这光景让他回忆起很久以前晖的新初段比赛,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佐为还在的时候,一起观看的塔矢アキラ的那场新初段比赛,既而想到了远在三重的小薰——啊,那孩子现在已经升任警部了——他在想象中描绘着身着整齐西装的小薰手中握枪、紧紧盯视着目标时的神情,那一定和棋盘前面的塔矢アキラ一模一样。他们都是各自领域里最为纯粹的人,纯粹得只剩下一颗燃烧的灵魂。此刻他突然又记起了另一件事,一件被他遗忘了不少年,抑或是原本也没有勇气去探究的事。他曾经想要问塔矢アキラ一个问题,早在当年小薰决心放弃围棋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冲动着想要问他——假如有那么一天,你也不再下棋,甚至开始讨厌围棋,那么我,进藤ヒカル对你而言,是不是也就不复存在了呐?

好在令他庆幸的是这只是一个彻底失去了可能性的议题。塔矢アキラ一辈子都生存在对棋的挚爱当中,这已然成就了一个不可改变的永恒。因为他早已没有反悔的机会了;死人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而这样,也就已经足够了。

进藤ヒカル静静想着,放下酒杯,站起来推开那扇窗,深深地吸了口雪天冷冽而潮湿的空气。
这时候门外的路上,远远地传来了归家的晖所乘坐的电单车的声音。

 
こぼれ落ちる砂のように、時は誰でも止められない
いつかまた来る君との出逢い、それもきっと過去と未来、一つになれる瞬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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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新的放文BLOG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星大人生日——
所以随手在这边也放一份
(天:这两句话之间完全没有因果关系吧汗)


[银魂·青葱] 流 年
那天夜里土方梦见冲田了。梦见大伙一起在乡下的道场里,蒙着眼睛玩捉鬼游戏。

梦里的冲田才只比他的腰带高出一点点来,蜂蜜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细细的一束。大伙把蒙眼睛的布条丢给土方时,他就站在他眼角刚刚好能扫到的角落里,带着脸不情愿不高兴的表情看着他。

这梦当然不是真的。事实上土方根本没怎么和道场里的那群人一块玩过,何况是捉鬼这种小孩子才玩的东西。他从小到大一个人惯了,不论是喝酒也好打架也好还是修炼剑术也好。所以大伙玩的时候,土方一向都会退到外面走廊上背对着纸门坐着,边抽着烟边无所事事地盯着屋檐上面有各种怪模怪样的飞船来来去去的天空发呆。

说来那一阵子近藤道场里的那群人似乎一天到晚都在玩,捉鬼啦将军啦扑克牌啦掷色子啦的——对了是幕府的废刀令刚下来的时候。连木刀都不能拿的话,道场也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从师傅到门徒,睡一觉醒来突然间发现没了事情可做,另外一群人除了砍人之外似乎也不会别的,再加上能混到这穷道场里来的人多半都是哪里混不下去了的,想走也没地方可去。于是道场老大未来的猩猩局长一声令下,说算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一起玩吧。就这么着,十几个老大不小的男人窝在破破烂烂的和室里玩得跟一群孩子似的,一会吵吵嚷嚷一会踩得地板咚咚响,而整个道场里唯一一个真正的孩子这时候反倒总是不见人影。

那时候常常和他一起坐在廊子边上的人是三叶。两人之间隔着半个拉门的距离,土方吹着风,耳边传来那姑娘清澈开朗的声音笑着说这说那。偶尔土方也会搭几句腔,但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听着而已。太阳明晃晃的,照在她亚麻色的头发上,那一点一点耀眼的金色让他觉得有点目眩;于是还是少年的心里也像是被那柔柔的风撩过一样地荡起了轻轻的波澜。那段遥久的岁月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在他的梦里回旋,带着几分不知道是甜美还是苦涩的味道。说实话土方这辈子不晓得曾经被多少女人中意过,然而真正觉得合意的怕是只有三叶一个人而已。那感觉可以算得上是喜欢,纯粹的自然的干净的,惟有那个时代才有的那一种感念。不止是这样,那个时候的天空、大地、空气和风也都总是同样明朗和纯净的。如果说所谓美好的回忆对于土方而言是存在的,那么便非那个时候莫属。

至于冲田,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土方并没怎么注意他。那时小混蛋还太小,虽说名义上算是前辈,可毕竟无论是年纪还是性子都跟这个不得已的头衔相差太远,所以没过太久,尤其是和三叶熟起来之后,两个人的地位就彻底换了个个。冲田原本是打死也不会服气的,然而三叶只用柔柔的一句“小总,要叫土方先生哟”就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看着那张掩在被少女白皙的手爱怜地抚摩着的蜂蜜色头发下面只有巴掌大的小脸一片红红,看似十分委屈地撅着嘴巴鼓着腮帮,这光景不单是近藤,连土方也觉得有点想笑。想想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一天到晚板着脸只知道叫他去死的臭小鬼也有很可爱的时候,然后还不晓得为什么竟然还有点嫉妒起三叶来。

冲田从小就是个麻烦的小孩,这点土方一向都认为自己是领教得最深刻的。因为那时除了修炼以外常常要他做的一件事就是得把独个儿跑出去玩的冲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找出来,然后拖着拽着或者更多的时候是背着扛着地送回到家里去。走近冲田家那间院子的时候,总会看到三叶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候着,手里间或提着一个纸灯笼。呀,十四郎,小总又惹麻烦了吧,真是辛苦你了。土方每每一言不发地听着,随后轻车熟路地走到里间把肩膀上还是背上的那个玩累了睡着了的小鬼直接撂到铺上。往往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冲田也还睡得死死的,弄得土方实在很诧异难道说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也都从来不会想想自己是怎么从河边上啊山坡上啊树杈上啊哪个不幸的人家的房顶上啊……回到这地方来的么??想到这个土方就会发现自己很有种想要捏住睡梦里的那个圆鼓鼓的脸蛋用力扯一扯的冲动,不过他想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很有可能会被疼爱弟弟的姐姐怒骂于是从来都只是想想而已。后来他才哭笑不得地发现,其实在他离开以后三叶一向都是用上述某种孩子气的行为来叫某个睡成死猪的小孩起来洗澡跟补上睡觉以前欠下的那顿晚饭的。

土方是不会忘记最后一次送冲田回家时的情形的。因为就是那个晚上,他背对着三叶说出了多少年后也会对冲田再度重复的那一句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存空间,对不属于自己这一世界的人产生任何幻想都是不现实的。所以他知道他迟早会这样说,迟早会借着这一句话为这段美好但却只是场属于少年的青涩之梦的时光划上句号,只是不知道被他送回房里的小鬼这一次并没有睡着而已。他清楚冲田不爽他的原由,就如同冲田也清楚他和三叶之间的一切——这是他莫名其妙且毫无根据地全凭感觉作出的判断。直到后来真选组成立,大伙换上崭新的制服时,大猩猩十分感慨地对他说十四你看不知不觉之间总悟都已经这么大了啊,这时他才突然省悟到实际上或许自己从来也没有将这小鬼真正地看作孩子。因为没有哪个大人会把孩子的一言一行认真对待,也没有哪个大人愿意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像个孩子。所以在看着穿上一身整齐的干部制服的冲田时,对近藤来说他眼里的孩子已经俨然长成了一个清秀挺拔的少年,但在土方的眼中却并没有太多变化。他早已经是他所属的这一世界中的人了,他们一直都是一起的,永远都是一起的。

有些日子过的时候好象遥遥无期,因为它的存在本身便是理所当然。就好象是冲田时不时瞄准他的炮火,土方明白那是那个孤独好强的孩子用来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他们是互相理解的,但互相理解这件事对于冲田来说却不那么容易接受。一切逞强到蛮不讲理的举动都只是在掩盖那些脆弱的部分而已,虽然是自欺欺人,可是土方觉得比起任何和解的企图来还是就这样维持现状比较好。毕竟他自己也是个别扭的人,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黑脸撤下换上白脸对那个S星来的小王子说话。于是他清楚他们也许一辈子都只能这么恶语相向,却不曾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事情只要心知肚明就已经够了的,于是在命运的天平开始倾斜的时候,他和冲田之间的平衡也便跟着被打破了。

对于土方而言,那些没有开始也永远不会开始的东西更不会有什么结束,尤其是离开武州来到大江户之后,回忆说到底也就只意味着纯粹的回忆而已。他以送一个故友的方式送走了三叶,对她虽然不免歉疚但总归是坦然的。让土方感到出乎意料并且有点措手不及的人是冲田。三叶去世以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轨迹,然而只有土方才明白那姑娘的离去究竟改变了什么。他知道从那以后好一阵子冲田都逃避着不愿直视他的眼睛,就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令人不快的东西会借着目光的接触传递给他一样。他也记不起到底有多少次地发现自己正看着S王子一个人走远的背影小声叹气。一道隔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更难跨越的么?要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回到从前算了,不如不要改变算了。他也不明白究竟缺少了什么,但就是空落落地觉得不够,怎么也不够,就恍如蛋黄酱储备不足时的特餐,虽然一样可以把胃填满,心情却永远都是不上不下地让人莫名其妙地发慌。

话说回来,要是在该明白的时候都能明白,人也就和人这个字没什么关系了。就在土方觉得他和冲田之间这种违和的微妙气氛已经差不多变成了习惯且又将遥遥无期地继续下去的时候,猩猩老大的生日到了。一群人照例喝酒猜拳大玩大乐,喝得酒劲上来兼玩到兴头上来的老大一巴掌拍在旁边山崎的脑袋上,把对方撂了个嘴啃地之后吼道好,今天就彻底痛快一回,捉鬼的干活!跟着大伙就闹哄哄地开始抽签清场子绑蒙眼布,谁也没空理会兀自仆地不起的山崎。对此土方衔着香烟叹了口气,顺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酒精弄得他脑袋有点不太灵光,也不知道面对这群笨蛋是该生气好还是该做什么好。无意间一转眼他的眼角瞥见了另一个角落里的冲田,S王子正在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一只手里似乎满满地握着什么。等到土方终于调整好两眼的焦距,他的嘴角开始神经质地抽搐。跟着他跳起来,有点步伐不稳地追进院子里,一把扯过那只手来夺下一只已然插满钉子的草人。

有生之年里土方曾经多少次地达到或试图达到这一徒劳无益的目的,但惟有那一次几乎毫不费力。S王子没有力气再S他了,他生病了,发烧了,并且之后土方知道这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展开的真正开始实际上是要追溯到很早以前。于是当天晚上谁也没能好好地睡成,托这一点的福,真选组成功地打垮了攘夷派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偷袭活动,连高杉也吃了土方一刀败下阵来。第二天早上大江户各大报纸的头条全部满满登载着鬼副长日后被称作“真正鬼气袭人”的巨幅影象,让看到的人个个一脸敬畏,再碰见真选组巡逻的时候表情都和以前有了分别。当事人本人则只是皱皱眉不动声色,转过街角去后狠狠地将燃到一半的香烟摔在地上用脚碾了又碾,小声地骂了句“混帐”。

在“时间”这一概念之中无论是多么波澜壮阔抑或是多么匪夷所思的日子都只是无限延伸的水平线上的一个质点而已,那之前是这样,其后也同样如此,自然也包括那一天在内。那一天——那一天土方陪着冲田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天气很好,说起来应该是赏红叶的季节了,可医生说就算不住院留医也不可以出去乱走,所以土方其实也算是特地来看管他的。从来都总是这样,好象他天生就该为那小混蛋负责似的。院子里很安静,鸟在树上虫子在草里叫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屋檐上挂的风铃也还没摘掉,一有风吹过来就叮叮地响。谁都说了些什么,土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冲田似乎从头到尾也没有转过头去看过他一眼。他也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没有伸手去握冲田垂放在地板上瘦得筋骨都一条条露出来的手腕。

后来天色晚了风也凉了,近藤喊他们进去,他们就进去了。冲田一手拉着披在肩上的外衣,一手扶着墙,慢慢地向前走着,竟然也没有咳嗽。走到房门口时他转过身背靠着拉门,于是土方总算看到了他的眼睛,因为脸庞消瘦了所以显得很大很疲倦的眼睛,不可思议但确实还是那样干净和透明。冲田说土方先生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哪,你怎么不死在我前头呢。土方叹了口气挠挠头说承蒙夸奖了混蛋,我也从一开始就很讨厌你来的。

然后冲田就笑了,难得的两边嘴角都在上翘。原本是很衬那张清秀脸孔的甚至可以用天真来形容的笑,可不晓得为什么看上去让人说不出地心疼。那么明天我一定要砍了你。说完他就进门去了。土方对着他的背影说那你就试试看吧臭小子,要是你还有力气砍人的话。之后拉门就沙拉拉地从里面合上了。之后那扇拉门就再也没有被同一双手再次拉开来过。

土方一直记不清楚冲田到底是怎么死的,究竟是延续着三叶的命运,还是一不小心失手把自己S掉了呢?总之第二天早上山崎慌慌张张地敲开他的房门时土方迷迷糊糊地想着天还没亮呢于是合眼继续睡。山崎第二次来叫他的时候他坐起来挠挠头心里说啊啊是做梦是在做梦所以下一秒就又倒回塌上等着梦醒。第三次是近藤亲自把他拎起来的,大猩猩眼睛都哭红了,扯着他的和服前胸使劲给了他一拳,他擦擦鼻血还在纳闷不是说了要用砍的么怎么不用刀反而使了拳头。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像是过得说不出地糊涂,不晓得究竟是时间太快还是土方的反应太慢,总之等到他恍然大悟一样地意识到啊啊原来是这样么的时候,所有的那一切连同应当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以及存在着的,都已经远得只剩下些许不真切的回声了。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所以也不必又一次地浪费力气爬上天台还要勉强拿不合口味的零食当作蹩脚借口演那出任谁都能一眼看穿的戏。之后队里每年的扫墓也好每年的盂兰盆祭也好,他也总都因为这件事那件事的忙得没空参加。三叶的墓地倒还是造访过那么几次,冲田的却是一眼都没有瞟见过。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觉得那死小鬼是不会高兴看到他的,所以也算是为了避免屯所再出现什么想把他赶回蛋黄酱王国的麻烦事吧。

于是就这样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好事也有坏事更是一件也没落下,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总之天还是蓝的地还是圆的太阳还是美乃滋一样的白晃晃。土方对这些年的经过都觉得分外记忆淡薄,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十分值得怀念的东西存在了,可仔细想想的话之前难道不也是一样的么,除了刀、蛋黄酱还有香烟以外,再有多少执著到头来也都是不同的经过同一个结果。再过那么几年他跟近藤也就要退休了,警察也好流氓也罢,总归也算是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活了过来,该有的貌似都有过了,该做的貌似也都做过了,这人生就算是够让人满意了吧。

只是土方发现有些东西总是改不掉,往往在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收回了。就好比他偶尔还是会无来由地用眼角扫过肩膀旁边错开半个身子的位置,偶尔还是会在走路或是用贩卖机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背后开始发凉好象下一秒就会有刀和炮弹朝自己飞过来,偶尔还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到好像有人在院子里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往树干上敲钉子,或者是在某种数字的依次递增中莫名其妙地分辨出自己的名字以及跟着的“尸体”二字。这些东西就如同噩梦一样死死地缠着他不放,以至于等到他连三叶的相貌都已经淡忘到想不起来的时候,都还清楚地记得冲田总悟那张到死都一样缺少表情的脸。

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天无意中对近藤提起这些事的时候,近藤叹了口气对他说,十四你知道么那是因为你喜欢总悟来的……你一直也不说你总是这样来的。那时土方略微愣了一下,然后朝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的老友扯了扯嘴角。他想这些东西原本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全都只是些麻烦而已。他已经不再是那热衷于自找麻烦的年纪了,所以比起所谓的反省比起浪费时间的回头他宁可相信那全是因为他不幸地中了某种诅咒。是的,也许那就是那孩子当年的诅咒,几十年后它终于应验了。它让他知道人实际上是可以被分成一半一半的,就像是他自己;一半在渐渐老去,另一半却永远青涩永远不懂事;一半可以继续走上很远很远的路,另一半却只能够周而复始地在同一个出发点打转。他被关在那一年那一座出不去的房子里了,他还在一直一直等着那扇门里的人出来用三段突向他道早安呢。

人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动物,因为不想向自己屈服便习惯性地否认一切抛弃一切。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并肩行走挥刀奋战时兴奋的记忆,那些目光短暂相触时无来由无条件的信赖与被信赖的心跳感,那暖洋洋的,只要靠近便会莫名其妙地安稳下来的心情,还有那想要紧紧抓住不放,紧紧抱住不松手的冲动,只是因为不愿意被承认,所以就被永久地埋葬在了那些墓碑化成的废墟里,沉没在苍茫人海深不见底的水面之下。可谁也没想过它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沙砾的掩盖之下渐渐地凝固集结,直到最后,变成再也溶解不掉的化石。

他坐在已经再熟悉不过的江户川河滩上听着沙沙的风声,想着它是用来纪念什么的呢?那么冷那么硬地硌得他的心数十年如一日地闷闷地疼,难道就是为了呈现给他那孩子曾经留在这里的证据么?难道就是想让他记住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他的眼罩和火箭炮么?难道就是为了提醒他那孩子不同于任何人的存在意义么?
大概,或许,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其实真相究竟是什么早就已经无所谓了。
樱花落了烟火散了喜剧和悲剧都落幕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出场的情节和对白,只能悄无声息地写在时间的空隙里,等待着下一个,或者再下一个狭路相逢的有生之年。

那个晚上土方梦见冲田了。他梦见自己蒙着眼睛找啊找,终于把那时想要牵但是却没有牵的那只手抓在了手心里。蒙眼布掉下来了,他把蜂蜜色头发的小混蛋抱起来了。他想他终于知道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了,于是喊他的名字,他说总悟,总悟我们回家好么。然后他醒了,望着头顶上空荡荡的天花板,视线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模糊了起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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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只放了一半来的,呃

[棋魂·光亮]曙阳 (6-9+尾声 完)
当地狱一般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时,闭上双眼也许是幸福的。然而若是意欲继续前行,便惟有高抬起头,挺直脊背,张开双目,将它作为自身的一部分勇敢地接纳。

曙阳 第六章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而所谓地狱,即是将生变成了死的附属之物。
经受过地震海啸洗礼的班达亚齐,除去一少部分幸而保存原貌,大半个城市都已彻底沦为泥沼中的死地。沿海的数个村庄几近人迹全无;政府所在的繁华的市中心变成了一片埋藏着断壁残垣的?色沼泽;以女王的名字命名的美丽公园惟剩纪念碑顶端的残破雕塑作为最后的遗迹。有人说这里是被狂躁的大海掠夺得只留下废墟和天空,事实上,比起满地的废墟,更加触目惊心的却是横陈于四野的死亡痕迹。
人与动物的尸体,鼓胀地浮于水坑之中,残缺不全地埋在瓦砾之下,甚至是面目狰狞地挂在树梢之上。高温高湿加快了腐烂的速度,致使整个城市充满了刺鼻的尸臭。嗅到过此种气味的人一生都无法将其忘却,因为它是如此的剧烈而尖锐,纵然动用数层织物将口鼻掩住也无济于事;只要呼吸,它就会像钢针一样刺破阻隔之物闯进鼻腔气管,在记忆的深处烙下它那强烈到致人晕眩作呕的印记。
然而身处于班达亚齐重灾区的人们,却时时刻刻都在呼吸着这死亡的空气。他们精疲力竭身心俱创,没有依身之所,没有疗伤之地。作为生命希望的几家医院遭受了致命的打击,遇难的医护人员不计其数。水源污染,食物紧缺,伤口感染溃烂,携带着传染病的蚊虫肆虐,强烈余震与再度爆发海啸的威胁,恍如一层层不可见的?暗迷雾笼罩在澄?的热带天空之下。人们用僵硬无助的表情面对着这一切,既不堪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丧失,又仿佛已经对死亡司空见惯。死就在他们身侧,伴随着他们,缠绕着他们,以至于望见自己投在地上阴郁的影子,便犹如望见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人仍然拥有着完整的家庭,甚至曾经数十口几代同堂之家也仅剩下一人于遍地的创痍中孑然独立。他们满目所见,充耳所闻,触手所及之处无一不是死亡;死亡已经取代了生存占据了这个城市,在这里,死的气息远比生的气息更加浓烈。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中心。

下潜,浮起,再下潜,深可没顶的?色水坑中,金色额发的少年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钻入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海水,一刻不停地寻找着,摸索着。身上的衣衫污浊破烂到早已看不出原样,满身的伤口在污水烈日的侵蚀下红肿发炎,双目浑浊凹陷血丝遍布,本不甚宽厚的身板愈发消瘦不堪。如火的烈日下,他步履蹒跚地四处徘徊,满是泥泞的脸上仿佛戴着一副空洞木然的面具,两天之内,竟恍如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整整两天两夜,滴水未进,无眠无休,疼痛感饥渴感疲惫感似乎都已彻底变成了身外之物。进藤光看着它们如同蠢蠢欲动的狼群一般虎视耽耽地瞪视着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要将他撕裂吞噬,可他自己却被包裹在了厚重麻木的外壳之内,丧失了一切的感知觉。他嗅不到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对时而闯进口鼻的污泥秽水一无所觉;他的手碰触到不知多少具肿胀扭曲的残体,却全无半分的恐惧和嫌恶感在他空白的心底生成。他的思绪陷入了一片空茫,真正的,了无一物的绝望的空茫,连带着将他的视野听觉一并抹成了确凿的虚无——并不是指物理上的失明或失聪,而是将作为外界与他自身相连通的门户的双眼及双耳,用一重穿不透的无形屏障严密地堵死了。他藉着这层屏障拒绝身外的风再度透过它们吹入自己的内里,进一步将一切可能为他空茫的内在带来内容的东西都拒之门外。自灾难降临的那一夜起,他便是这样恍若失去了灵魂一般于残破不堪的土地上穿行,不分昼夜,不辨方向地四处游荡。

二十七日,印尼全国救灾行动正式展开,身着绿色制服的军警进驻班达亚齐。经过紧急抢修,机场于二十七日开始恢复使用,大批的救援物资经空中航线运抵灾区。军队及志愿者组成的救援组着手清理道路,排除积水,搬运遇难者的尸体,并为灾民搭建起简易的避难所,分发生活用品。然而亚齐省受灾地区相当广大,通讯和交通被切断,灾情不明,政府人员近乎全部失踪或罹难,导致救援工作进行得异常艰缓。海水如铁犁一般在经过之处留下深深的沟壑,接连几场暴雨翻搅着大片无法排空的泥浆,齐胸抑或是更深的水坑随地皆是。众多的灾民拥挤在简陋的帐篷中,惊魂未定地大张着茫然的眼睛,不知其后将何去何从。
塑料布和帆布随意地搭在几根树棍木桩之上,便构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们仅有的栖身之所;薄薄的一层织物挡得住暴雨的侵袭,却挡不住烈日的炙烤。且每到下雨之时,雨水就会从帐篷的边缘慢慢渗透进去,将篷里浸成一滩污泥。整个亚齐省约有三十七万灾民居住在六十四个这样的临时难民营中,有的地方同时容纳着成百上千名难民,然而进藤光并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语言不通是原因其一,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无法安顿住自己僵硬拙笨的脚步。人们清理废墟,搭建帐篷的时候,他一刻不停地寻觅着;人们争抢着水和食物的时候,他一刻不停地寻觅着;他从于废墟中翻找可用之物的灾民身旁经过,从于瓦砾中挖掘出尸体并套之以?色黄色胶袋的救援者之间穿过;他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投进污浊的水坑,却又回避着一切生人和死人的脸;他将自己的心紧紧地封闭,仿佛发狂一般地是处搜索,连夜的?暗也被他视若无睹,然而,他却又不曾知晓自己所寻求的究竟是什么。

塔矢亮,他一辈子的对手,唯一心爱的人,重要到无可比拟的存在,进藤光从未想象过某一天会有失去的可能,因而此时的他才会如此惶惶不知所措。在他短暂的生涯中,不曾对所谓灾难有过任何实质性的概念,更不曾预料到自己最为珍惜的一切竟会在完全来不及思索反应的刹那就被它忽而掠夺一空。他的神智是清醒的,同时又是混乱不堪的;他想不出除去寻找以外究竟应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什么,但另一方面,却又本能地逃避着这样做的原因和目的。他要寻找的是活着的亮,抑或是死去的亮?他要走向城市深处,抑或是追溯海水退去的方向?事实上他甚至连印象中塔矢亮的音容也记不起,更无从知晓自己所期待见到的塔矢亮应该是怎样的模样。是他自己在不顾一切地死死压制封禁着自己的记忆和知觉,竭力在自己同过去的现实以及眼前的现实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不允许自己的心去逾越。
因为用情至深,所以希冀至深,恐惧至深。他绝望地渴求着寻找到塔矢亮的踪迹,与此同时,对寻求到的结果的恐惧也深刻到近乎绝望。之所以无法停下脚步,是因为身体的动作一旦歇止,他的记忆就会冲破心的束缚化作无数清醒中的噩梦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咙。那六载有余交织着酸甜苦辣的往事,原本是他意欲珍藏一生的宝贵追忆,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倾覆了一切,使得快乐竟比痛苦更加让他感到悲伤。悲伤如同炽热的熔浆一般来势汹汹,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将其沉重稠密的实质一层一层沉积在心底,固结得犹如岩石一样的坚硬,密不透风地压迫得他无法呼吸。熔浆蒸干了每一滴眼泪,仿佛连血液也被烧灼到沸腾,流淌在周身的血管中,灼伤他的每一寸肌肤,把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一举焚烧成苍白的灰烬。悲伤将进藤光生生地劈成了两部分,一半躲藏在躯壳深处怀抱着所有痛苦和幸福的记忆哀泣不止,而留在地面上的一半却连号啕痛哭也做不到,仅仅是拖着伤痕累累却麻木不仁的身躯不住地奔走而已。
如此悲怆到近乎失去自我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在这个已经化身为悲剧本身的城市之中,还有许许多多同样痛苦到无法落泪的人在无日无夜地寻找着失踪的挚爱。在某一处的水潭中潜游摸索时,进藤光曾被水下的杂物绊住,险些再一次遇溺,是水中的另一个人拉了他一把将他拖回到了水面上。那个华裔中年男子正在拼命地寻找自己失散的妻子,同样也是连续找寻了两天两夜。他衣着褴褛,须发杂乱,一只脚的踝骨处未曾包扎的伤口深可见骨。进藤光懂得的汉语极其有限,但那张污浊憔悴的脸上如此凄然绝望的表情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的倾诉。拥有这样神情的人太多了,多到无须言语就可以体察到彼此的沉痛哀伤。真正流得下眼泪的人很少,但与此同时整座城市却都在为此哭泣不已,那寂静中的声音仿佛飞翔的海鸥一般盘旋在蔚蓝如洗的天宇之下,摇撼着所有人的心,无声地渗落着殷红的血。

进藤光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有些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呐喊,但是已然干涸嘶哑的喉咙早已不能成声。他也不曾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吃过东西,合过眼睛。时间对他已经丧失了一切应有的意义,惟有身体的极限不可能永远服从于精神对其完全的忽视。又一次从水中浮起以后,他眼前突如其来地闪过一片班驳的?暗,四肢随之脱力。本能地扒住坑沿处一堆突出的碎石稳住身体,他用力地甩了甩头,才将笼罩在视野之内的暗影挥散。正午刺眼的阳光重新出现在眼前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再次沉入水下。而就在这一刻,一样东西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毫无预警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究竟是如何越过那并不算近的距离望见如此微小的物件,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驱使着自己猛然间爬出水潭冲向那四个荷枪实弹的印尼士兵,不顾一切地劈手将它从其中一人的手中夺过。一切都在不假思索间铸成了定局,仿佛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对他发出了召唤。被这一疯狂举动所惊到的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呵斥着,并反射性地摘下了背上的枪械。然而他们随即便发现,将那样东西拿到手里之后,这个形容憔悴的异国年轻人就再无任何反应和动作,只是呆呆地,木然地注视着手中那张手掌大小的纸片。
一张用可立拍相机拍下的照片,已经被水浸得发黄,然而那上面美丽的亚齐桥,澄净的天空,整齐漂亮的建筑依然清晰地描绘着一幅天堂一样的景致;桥上俊朗的少年独自迎风而立,暗绿的发丝轻轻飘扬,在灿烂的艳阳中流淌着润泽的微光。
霎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凝滞不前。苦苦构建的心壁毫无预警地砰然粉碎,在被狂风席卷着吹散的无数黯然无光的碎片之中,记忆的时钟开始失控地沿着现实的轨迹飞速倒转。奔涌的巨浪间苍白的弱小身躯,无力滑脱的纤细十指,晦暗中闪亮的双眼,乌来来海滩上沉睡中的亲吻,北拿绒夜市上愉悦到仿佛身心交融的调侃交谈;最后,回到了亚齐桥上那永恒的一瞬,铿锵的齿轮随着相机快门的一声喀嚓戛然而止,将那一刻的记忆活生生地重新推回到他的眼前。
白衣的少年静静地向他转过身来,浅浅地一笑。

/“你在干嘛?”/

一瞬间天旋地转,进藤光只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个抽搐,紧接着无边无垠的?暗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转眼之间,便蛮横地攫取了一切。

林新扬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身旁防雨布上平躺的少年。
昔日神采熠熠,一脸率真开朗笑容的年轻棋手,此刻犹如一棵枯萎的病树一般了无生气地横陈在狼藉的帐篷中,如果不是因为额前那几缕沾着泥水的金发,也许他将永远都无法认出他的朋友。
静静地合上双眼叹息了一声,林新扬拧开一瓶纯净水的盖子,朝一块他所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片上倒了一点,轻轻地为身旁的少年擦拭着满脸的泥污和血痕。
疲劳过度,脱水衰竭,满身都是受到感染的擦伤,几处严重淤肿,右臂根部韧带损伤,肺部也有少量的泥沙沉积。幸好昏倒的时候救援队的军警就在身旁,且幸存下来的几个医务人员中的一位就在附近的帐篷中出诊,救助及时外加原本的身体根底尚且年轻坚实,才得以保全性命。见过的人说他每天不吃不喝,只是沿着街巷一直不停地寻找着什么。
想到这里,青年握紧了拳头,极力忍住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当然知道那让他年轻的朋友竭尽一切苦苦找寻的究竟是什么。当他看到只身一人的进藤光被抬进这座帐篷时,他当即便领悟到了这个毋庸置疑的残酷事实。进藤光的心情,那近乎自残的行为动机,此时此刻或许只有他能够了解。
如果塔矢亮真的再也回不来,那么眼前这个绝望无助的孩子所失去的,恐怕是比自己的生命更加看重的东西。
曾经亲眼见过他们之间那重紧密到无法言喻的牵绊的他,就算无法感同身受,又怎能不理解那该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悲伤。即便是在昏迷当中,那张惨白消瘦的脸上每一根紧绷的线条都在散发着无法诉诸言语的哀痛。他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呼吸中夹带着浊重的沙哑杂音,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仍旧死死地攥着那张照片,于无意识中不可抑止地簌簌颤抖。
林新扬猛地一仰头,锥心的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发出无声地嘶吼,质问着他所信仰的上苍。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午后又一场暴雨砸在帐篷顶上,单调的劈啪作响。

那一天的清晨,林新扬驱车出门,打算先去市中心附近的晨市买些新鲜的水果作为前往巴厘岛路上的小食,然后再回去接两个少年一起上路。行至晨市刚刚下车,脚下的大地便开始剧烈抖动。生长在这个地方,对地震本已司空见惯,但当时他却本能地认识到这一次震动的非同寻常。地面仿佛发疯一般晃动不止,幸而处在开阔地带,他明白自己的处境算是比较安全。但根据附近建筑物墙壁上的裂纹以及房屋崩塌的声音判断,他警觉到这是一次罕见的强震,也几乎是在同时便意识到有爆发海啸的危险。于是震动才一停止,他立刻便回到车内想要?去乌来来。然而车子开出几米便无法继续朝先前的方向行进。街巷里的人群一片骚乱,大家惊慌失措地喊叫着朝高处奔逃。已经来不及了,亚齐河在飞速地涨水,狂暴的海流已经侵入到了城市的内部。
借助自己的车,林新扬及时地同众人一起逃进了地势较高的清真寺。在那里,他们亲眼目睹了混?的浪涛从海滩的方向朝市中心一路披荆斩棘地咆哮而来,卷走了未及躲闪的无数生灵。海潮退去以后,许多幸免于难的人满怀惊恐,不敢继续驻留在亚齐,纷纷奔赴棉兰避难。但林新扬没有离开,他沿着已经被地震和海水摧残得惨不忍睹的街道,艰难而缓慢地跋涉了回去,沿途不断地探听寻找进藤光与塔矢亮的下落。
能够在这里见到进藤光完全是场意外。两天已经过去,林新扬四处询问,依旧得不到关于两人的半点音讯。已经近乎失去希望的他是被两个军警强制带到医生的帐篷里诊治小腿在涉过废墟时留下的擦伤时,无意间瞥见了被人抬进来正在接受紧急救治的病人额头上一抹斑驳的金色。起初他曾一度喜出望外,但惊喜即刻便被痛楚所替代。他要找到的,是那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而最终却只寻到了早已心碎欲绝的一个。

大滴大滴的雨水不断敲打着头顶上方不远处的帆布,林新扬将进藤光身下的防水布边沿卷了卷,以防止流淌的泥水沾湿了少年身上不曾包扎的伤口——没有绷带,伤口只是简单地消了毒,再无条件进行更多的治疗。雨的势头很猛烈,直接坐在地上的林新扬下半身的衣物早已一片泥汤淋漓,而年轻人则对此完全不予理睬。两天以来,即使是一向喜好清洁的他,也已经大抵习惯了在泥泞的环境中坐卧眠寝。人在如此身不由己的困境中,惟有尽力适应才能继续生存。
不久,雨滴下落的频率逐渐转弱,篷外的天色开始重现出清?澄净的碧蓝。昏迷中的少年随之悠悠苏醒,仿佛准备活动一般,全身骤然抽动了一下,紧锁的眉头随即缓缓地舒展,似乎不情愿地揭开了眼帘。失神而浑浊的琥珀色双瞳定定地凝视着正上方的篷顶,过了几秒,才恍若终于清醒了一样环视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身旁的青年身上。
“林……”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生涩暗哑的字眼。林新扬帮助他坐起了身,而后将手中的半瓶水递了过去,看着他一口气将其喝干。
放下空塑料瓶,进藤光略微喘息着,透过帐篷的缝隙呆望着外面破败不堪的世界。再度回转过头时,他的目光正对上朋友的双眼。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简陋的帐篷外面传来嘈杂的人语,混合着重物落地的砰砰响,帐篷中的两人却相顾无言。
可以为对方所了解的,彼此都已了然于心;而那些未曾揭示的,却又无法用语言来诠释。
良久,进藤光环住自己的膝盖,垂下了头。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
喃喃自语般的声音支离破碎地从少年的臂弯中传出,缓慢而沉闷。
“这只是一场梦,一场漫长的噩梦。只要我醒来,就会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是睡过了头,其余的,什么也不曾发生。”
抬起头来,他凝视着手中的照片,随后静静地摇了摇头。
“但这不是真的,我知道。”
哽咽地说着,进藤光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发黄的照片从他的指缝间回旋着落下,宛如寒秋中一片凋零的枯叶。
“我在这里。”
少年的肩膀微微地颤动起来,林新扬咬着牙紧紧地合上了双眼,默默地替他说完了想说的话。
/他也在这里。/
这时,进藤光猛然放开了两手,将脸转向了身旁的朋友。林新扬看到,他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决然。
“林,我要找到他。”
“是我带他来的,要走,也要一起走。”
“无论……是生还是死,我要找到他。”
那一刻,林新扬仿佛看见某种无法形容的东西,从须臾之前那个脆弱的十八岁少年残破不堪的外壳之下破茧而出,迅速地生长蔓延。
伸出手来,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我和你一起。”

当地狱一般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时,闭上双眼选择逃避也许是幸福的。然而若是意欲继续前行,便惟有高抬起头,挺直脊背,张开双目,将它作为自身的一部分勇敢地接纳,即使注定会被其无情的惩戒击打到体无完肤。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印度洋海啸重灾区班达亚齐市的赈灾工作已然开展到了第二日。然而在一系列不曾预料到的困境阻挠之下,救援工作的力量宛若杯水车薪。截止到当日晚间,在强震海啸中罹难的总数已达到五万七千余人,其中包括亚齐省两万七千余人。由于通讯中断,此时的国际社会仍旧以为灾情最为严重的区域是斯里兰卡,以至于国际救援行动迟迟未在亚齐省展开。同天下午,进藤光与平安脱险的林新扬于班达亚齐市中心重聚,决意继续找寻下落未明的塔矢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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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取自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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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也许是早已确定的,但并没有人能够把握其真实的方向;因此只要心底的希望未曾泯灭,一切皆有成为变数的可能。

曙阳 第七章

时间,从来都不是一样公平的东西。一切快乐和美好都被其缩减为转瞬即逝的片刻,惟有痛苦的时光漫长得恍若冬天的?夜。艰辛的昏?占据了整片天空,而欢畅的岁月则化作一点一点单薄的星光点缀在其中。那光芒只是零星的碎屑,转眼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暗却一片接连着一片,仿佛无休止一般地延伸着,且其中的某处必将承接着真正永久的?暗。
二零零四年的最后几个日夜,对于生息在饱受灾难蹂躏之处的人们而言,正仿佛是被困在了深不可测的崖底,在深长到仿佛无边无际的苦难中挣扎着抬起头,却望不穿头顶笼罩的那片?暗。五级以上强烈余震频频爆发,惊恐不断地摧残着人们本已不胜创痛的心智;涨潮的海水将一具具尸体冲上了海岸,掩埋在废墟之下的遇难者被陆续挖掘而出,死亡数字正在急遽上升,失踪者生还的可能却在进一步下降。腐烂的尸体得不到及时的处理,愈发加剧了环境的恶劣。随时有可能爆发的严重疫病,再加上重伤者伤势的恶化,导致灾民第二批大量死亡的危机一触即发。时间便是在这一片恒无际崖的?暗中缓缓地逝去,而后,迎来了二零零五年惨淡的开端。
至此,灾难的影响不再仅仅局限于受害的地区,哀恸的气息已然传遍整个世界。就是这一个新年,十二万四千人已经永远无法见到初升的太阳,另外的数百万人仍旧无家可归,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着谋求生存。人性,往往在这样的时刻才能得以最终的彰显;一场场筹备已久的新年庆典被取消抑或是缩小规模,人们在广场上肃立默哀,将高扬的旗帜降下;在一簇簇?纱、白玫瑰和一盏盏烛火的点缀之下,新一年的钟声静静地敲响。
当日凌晨,中国国际人道主义救援队“中国橘红”抵达印度洋地震海啸重灾区班达亚齐。
同天上午,进藤光加入了班达亚齐搜救志愿者队伍。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傍晚,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乌来来海滩。

夕阳已西落,沉入了远处起伏的山岛背后。逆光的山岛呈现出一片沉重的阴晦横亘在海平面上,其后的天空被落日的辉光浸染成鲜艳的金红,其间夹杂着几片紫色的云霞,衬得海平面以上的暮色充溢着一种颇具震撼力的壮美,一如气势磅礴的史诗,又如昂扬乐章的华采,一泻千里地摇撼着人的心脉,进而将血液中沉睡的豪放一并唤醒,令全身都膨胀着意欲融入那灿烂辉光的冲动。
这便是乌来来,班达亚齐市最著名海滩的黄昏。
金色额发的少年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海滩上,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遥望着那瑰丽的天空。片刻以后,他合上了眼睛。
“太阳下山了。”
喃喃的自语随着海风轻轻摆荡,随即没入浪潮冲刷海岸的声音中消失不见。不远处,有人用陌生的语言大声地招呼了一句什么。
闻言,少年刷地张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眸子中凝聚的视线坚硬得仿佛远处山岛上的礁石。随即,他弯下腰去,将脚边两捆用?色塑胶袋裹好的东西一手一捆牢牢抄住,而后半直起身。右肩才一吃力,少年禁不住皱起了眉唏嘘了一声;咬了咬牙,他有些蹒跚地迈动脚步,将两只塑胶捆一齐向远离海岸的方向拖去。
“景色……真的很美……”
紧张到打颤的齿缝间,迸出的是含糊而破碎的语句。
“只是……我没有相机……没有办法……拍下来……”
汗水从满是泥垢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滴落,双眉紧皱,琥珀色的眼睛几乎蹙成一线,干裂的嘴角在微微蠕动着拼出那三个流畅的音节时,颤抖着朝上弯去。
“亮,你看到了吗……”
塑胶袋在满地崎岖不平的碎砖残瓦上磕磕碰碰地留下一条蜿蜒的轨迹,身后不远处的沙滩上,横七竖八地陈放着近百只?色黄色的塑胶捆;还有一些差不多大小的物体搀杂在其中,于渐暗的暮色掩映下显现出模糊的鼓胀轮廓。稠重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沙滩,将水中浮沉的无法分辨其形状的东西送了上来。白色灯塔静静地耸立着,其前方是微波起伏的海面,后方,是绵延近百里的,残垣断壁的荒原。
“太阳……下山了啊……”

太阳下山了,意味着收尸义工们当日最后一批作业即将告于段落。负责搜找的人将从废墟下面挖掘出以及被海浪冲上岸遇难者的残体套上袋子,包上裹尸布,然后拖着它们越过大片房屋的废墟,运到清理出来的公路旁停放的三辆运载尸体用的卡车附近,再由车上待命的人将其一具具搬进车厢。这三辆卡车原本也是义工们个人的所有物,数日以来每天都要在海滩与陈尸地点往返数次,义工们自动地倒换着岗位,重复着搬运,装车,卸下的劳作。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有班达亚齐人,也有来自印尼其他地区的志愿者。运尸工作异常艰辛,但他们一无怨言。很多人的装备极其简陋,一副口罩,一双手套,一瓶矿泉水,甚至有些人连这些也不曾具备。每当他们的卡车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缓慢地从市中心开过时,即便是仍然深浸在痛苦中的班达亚齐难民,也会将手贴在胸前,低声祈祷一句,愿真主保佑他们。
卡车在颠簸中行进,穿过环绕海滩的封锁线,朝市内开去。海啸发生的次日,印尼军警便封锁了乌来来海滩,而今能够出入其中的只有官方救援人员,以及这批志愿义工。
进藤光坐在货仓里,对面坐着三个棕?色皮肤的印尼志愿者。除去他们四个人,卡车后仓中再没有生者存在。他们的脚下和身旁挤满了鼓囊囊的?色和橙黄色裹尸袋,腐烂的臭气透过薄薄的塑料层溢出,强烈到令人窒息。然而进藤光什么装备也没有带,身上穿的仍旧是那身早已污浊破烂的衣服,赤着手,不戴口罩,也不用任何东西遮蔽口鼻。坐在装满了死者尸体的车上,少年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沉默地望着车外的暮色,身体随着卡车的颠簸而微微地摇晃着。
这时,对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瓶水。他朝那人点了点头,接过瓶子来啜了两口,又将它递送了回去。那是一个年轻的印尼小伙,看来年纪大概和林新扬相仿,也不曾戴上口罩,而是用一块手帕代替。他朝进藤光打了几个手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嘴巴。进藤光明白他的意思,因此笑了笑,轻轻摇头。
当他的心决意面对现实的同时,身体也随之甦醒,从而自感官的自我封闭中解脱了出来。身在此地,任何有知觉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即便他和很多人一样,为一份更加强烈的执著占据了心灵。尸体见过太多,他早已忘记了恐惧为何物,但每天都同它们直接接触,必然会在心理上产生不良的影响;同样,这刺鼻的味道已经不能带来身体上的不适,然而也并不代表他对此已经习惯到可以完全将其忽视。
他只是不能,这不公平。
因为即使再不愿接受,他也无法否认,或许这充斥着整座城市的呛人尸臭中,有一部分,正是来自于他想要找到的人身上。既然发誓要找到他,他就不会厌恶他的一切,因此也就不能厌恶脚下身旁这些人的一切;这,是对死难者最起码的尊重。
想到这里,胸口处不由得传来一阵刺刺的抽痛。靠着卡车的篷柱,他合上了酸涩的双眼。

那场灾难,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星期了,然而塔矢亮依旧下落不明,任凭进藤光和林新扬竭尽一切心力地四处找寻,也始终没有觅到他的一丝踪迹。
事实上,会得到如此的结果也并非不可想象。城市太大太混乱,灾难的打击太严重,每日的死难者数目仅能靠估算得出,也许到了最后也不会有人准确地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遇难,多少人失踪。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寻找,无异于海里寻针。他们如此,其他人同样如此。进藤光在朗巴鲁露天停尸场见过无数在成堆的尸体中徘徊想要找到亲人的难民,而在每一处陈列有尸体的地方,路旁必定会伫立着一排排眼中饱含着痛苦而迫切,既是希冀也是绝望的神情,期待着运送遗体的卡车到来的亚齐人。时间一分一秒残酷地抹杀了对至爱的人们能够活着回到身边的祈盼,此时的他们仅仅将希望寄托于能够亲手让亲人入土为安。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心愿,也未必能够得愿以偿。
在进藤光的坚持下,去到各个难民营询问的任务交给了林新扬,而他自己选择了探寻遇难者之列。于是,年轻的业余棋手整日徘徊于街头,串访每一个有人栖身的地方;与此同时,留着金色额发的日本少年带着深爱的同伴唯一的留影,不断在路旁堆放的遗体中艰难地翻找辨认。那些尸体被水浸泡得太久,身体肿胀得撑紧了身上的衣服,仿佛充了气的橡皮玩偶;杂乱的?色毛发粘在青灰色的肌体之上,构成了异常可怖的形象。死者蜷缩着身体大张着嘴巴,抑或是瞪大着翻白的双眼,全身都已溃烂不堪,手指一碰,软绵绵的皮肤便会绽裂开来,露出下面白色的脂肪组织。他们的脸早已经完全变形,前来认尸的人都只能依据另外的特征来加以分辨。
那一天进藤光遇到的那个脚踝受伤的华裔男子,已经找到了他的妻子。在与进藤光偶遇的次日,在当时那条街对街的一个水坑中,他凭藉着衣服和手指上的戒指认出了自己的爱人。进藤光亲眼目睹了他搂着怀中的女子全身胀裂,颈后带着大片青紫的遗体颤抖着流下了眼泪,用手抚过她兀自大张的眼帘,想使她就此瞑目,却将她的眉毛一并抹了下来。至此,进藤光再也无法继续旁观下去,强忍住满溢在胸中意欲炸裂一般剧烈的疼痛,他匆忙地离开了那里。

当时的一瞬,那个悲伤欲绝的男人在他眼中幻化成了他自己的模样;以至于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不敢在疲累到睡去以前轻易合上双眼。只要略略压低眼帘,他所竭力命令自己作好准备接受,却又始终无法平静地接受的画面就会赫然浮现在眼前。他的亮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地横陈在地,如此冰冷,如此寂静无声;白皙的肌肤蜕变成僵死的青灰,秀丽的容颜浮肿不堪,在他的触碰之下仿佛烂泥一样分崩离析,而他就跪倒在他身旁,连拥抱心爱的人那支离破碎的身躯也无法做到,甚至连泪水也流不出,胸口处满满地全是彻骨的绝望的寒凉。这寒凉深深地沁入他的骨髓,却又宛若有毒的火焰一般将他的心智焚烧到沸腾,使他猛然惊起,急促地喘息,直到抚平剧烈的心跳,那幻象依然会在眼前顽固地闪烁几许,而后才熔化在炽烈的热带阳光中。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坚强的少年在每揭开一块裹尸的塑胶布时,需要花费多大的努力,才能抑制住全身剧烈的颤抖。他是如此惧怕自己的噩梦会在指缝中的塑胶布悉索着翻开时化作现实,却又不能不强迫着自己去承受。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自己最初的决定,那个将他和他默默爱着的人卷入这场悲剧的决定;但悔恨无法令时光倒转,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于是他一无退路,只能向前。

然而又有些时候,当他阖上双眼,出现的面前的却非噩梦,而是纷至沓来的往昔追忆。他们都还是小学生时的初遇,成为朋友以前的争执;他们下的每一盘棋,每一次毫无营养的争吵;他们的棋会所,他们的咖啡店,他们曾经并肩走过的那条街;他清秀的绿发少年的一颦一笑,喜欢托着下巴思考的小动作,每每在认真的时候散射着夺目光彩的翡翠色双眼,柔顺的墨绿发丝在风中轻轻飞扬的样子……一点一滴,无穷无尽,如此鲜活而生动,毫无半分保留地回荡在眼前。他的手上依然残留着泛着汗水的手心微凉的触感,鼻端依旧能够嗅到柔软秀发的芳香,唇畔也仍逗留着偷吻时品尝过的温润甜美的滋味;他的亮,他最心爱的亮,他未曾开口言爱的心上人,他希望能够守护一生的人,每每在这个时刻回到他的身旁,仿佛只要伸出双手便可以将他纳入怀中,自此永不分离。
待到睁开双眼,四处一片沉沉的昏暗。

每当如此,他都想要歇斯底里地狂喊,想要不顾一切地放声哭泣,但是,一如噩梦中的他,既无声,也无泪。
亮,你究竟在哪里?你可知道,即使你已经变成和路旁堆积的死者一般模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亲吻你冰冷的脸颊和双唇。只要你在这里,无论是混杂在多少素不相识却又千篇一律的面孔之中,我相信自己还是能够一眼便认出其中的你。
可是,他不在。不在满目创痍的北拿绒,不在漂浮着上百具尸身的亚齐河,不在遍地遗骸等待认领的朗巴鲁,也不在周围的任何一个难民营。
不在任何他所寻找过的地方。
因此,进藤光决定,加入义工们的行列,为的是要尽一切可能扩大搜寻范围,且可以借助到别人的力量。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晚七点三十分,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中心,难民营地。

进藤光回到栖身的帐篷时,林新扬已经回来了。
同先前几日一样,碰触到青年黯淡的目光,进藤光便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轻轻叹了一声,他在帐篷里坐下,接过了青年递过来的水,罐头和压缩饼干。这便是他的晚餐,他们每天仅靠这些东西果腹。
“我今天,见到了从中国来的救援队员。”
听到朋友的声音,进藤光停住了咀嚼,抬眼看了看他,略略点了下头。
“他们的医疗组请我为他们做翻译。”
金发的少年喝了口瓶中的水,依然不置可否。
“我想答应;或许在前来就诊的人当中能够找到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皮肤微褐的青年定定地注视着金色额发的少年,仿佛在等他替他作出决定。
进藤光放下手中的瓶子,回应了他的目光。
“……拜托了。”
进藤光清楚拥有这个可谓生死之交的自己究竟是多么幸运,尽管他不曾向对方表示过他满心的感激。如果没有林新扬的存在,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能否坚持到此时此刻。无论是精神或是行动,这个心地善良的年轻人给予进藤光的支持都是无可估量的。每时每刻尽心尽力地找寻,细致入微的探听问讯,两人都已经竭尽了所有的力量,但遗憾的却是,结果仍旧一无所获。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搜救队的工作重心由寻找幸存者逐步转向了处理尸体。班达亚齐郊外,人们挖开了一个个巨大的深坑,将死难者的遗体一层接一层地堆到坑里,层与层之间隔上一块白布,然后一并掩埋。为了尽快改善灾区的环境,清理尸体的速度逐渐加快,最后上升至大约每天清理四千到六千具。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找到混杂在其中的人,无疑是难上加难。因此人们渐渐地连继续寻找亲人遗体的念头也陆续放弃,开始在灵堂中挂上一块块写着失踪者姓名的木牌,每天请法师来诵经,以此告慰死者在天的亡灵。

就这样,又一个星期过去,塔矢亮仍旧踪迹全无;而金色额发少年心中原本坚定的信念,也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破灭。
时已至此,绿发少年生还的可能已经近乎乌有,且无疑连寻找到遗体的希望也变得极其渺茫。他或许同这里的无数不幸的年轻生命一样,匆匆地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掩埋在众多的集体坟墓之中,深藏在未及清理的废墟之下,抑或是沉入了茫茫大洋的水底,永远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再无法回到遥远的故乡。
每到他们栖身的难民营中有人手持木牌走向佛堂的方向,林新扬便会留意到进藤光的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动摇。他的右手会在这时不知不觉地抬起,碰触上衣胸前的口袋。年轻的华裔棋手知道,那里放着那张照片,自从失而复得以后,进藤光便一直未曾离身的,塔矢亮的照片。
了解他禀性的林新扬,很清楚他是在为什么而举棋不定。尽管这个执著而坚韧的孩子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自己的同伴,却依旧清楚自己终究不可能永远滞留在这个地方。也许这正可以满足他心底某个角落最深切的期望,但他却不能这样做;他不能抛弃自己理应肩负的责任,葬送理应取得的未来而在此停滞不前;虽然他是发自真心地,无比诚挚地希望能与最重视的人同生共死。然而事到如今,所谓同生共死早已为时过晚;生死的决断很久以前便已经作出,他终将一个人独活的话,也便只有尽力地,连同伴的份一起活下去。否则,非但塔矢亮不会原谅他,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只是,即使心中已经认同了塔矢亮的故去,进藤光也迟迟不肯将他的名字写在灵牌上。一旦那块小小的木牌被纳入了死者的行列,即代表着要将二人之间共为生者的所有羁绊一并斩断,自此仅留下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牵连,再无任何回圜的余地。人,在同自己无比珍视的对象相处的历程中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得不亲口宣判对方的死亡;即便早已懂得一切的终结即在于此,但硬下心肠断然将其付诸行动时,所需要的恐怕却是更加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决心。因此无论是源于痛苦也好,抑或是心中仍然存有一丝希冀也好,进藤光久久地挣扎在矛盾中,进退维谷。随后,又数个以徒劳无果的寻找而告终的日夜,就这样慢慢地过去。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日下午三时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机场附近,中国国际救援队流动医院。

黄色T恤,橘红色制服裤,印着红色十字的袖标,来自中国的医疗队正在紧张地为受伤的亚齐人进行治疗,一旁充当翻译的本地人则忙碌地将中国医生的叮嘱解释给难民。林新扬所处一组领队的是个干练的女医生,她一边为一个背部擦伤的女孩处理伤口,一边将注意事项详细地讲给林新扬,再由他翻译成印尼语一一转述给病人。看着女孩带着感激的笑容连声道谢着离去,林新扬松了口气。再一抬眼,他惊讶地望见进藤光就站在不远处,消瘦的脸上满是复杂难言的神情。于是?忙走了过去。
“进藤……?”
“林,”少年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
“可以陪我去灵堂吗?”
林新扬骤然睁大了双眼,进藤光转开了目光,微微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刚刚走过灵堂旁边时,看到一件事。”
“有三个人站在门口,举着手里的灵牌,他们在大声喊什么,旁边的人听见了,都在欢呼。”
“虽然……我听不懂,”少年再度轻轻一笑。“但我可以明白。那是他们自己的灵牌。”
“他们活着,他们回来了。”
“你知道么,”他转向林新扬,苦涩的笑容中满含着说不尽的哀伤。“那家伙……他从前也有不少次突然在我面前出现,无声无息的,要吓死人似的。”
“可现在,我有多么希望他能像以往那样,突然在身后叫我的名字,突然冲到我眼前,就算被吓出心脏病也……”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林。”
进藤光脸上的笑容褪去了,琥珀色的眸子直直地,定定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找不到他了,我没办法带他回去了,林。”
“所以,够了,该结束了。”
说完,他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现在我想请求你最后一件事。”
“陪我去灵堂吧,拜托了。”
林新扬一动不动地看了他片刻,再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向担任另一组翻译的一位老人说了几句,对方点了点头。随即,他与进藤光一起离开了这所由帐篷构成的临时医院。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日下午三时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中心。

去往佛堂的路程并不算远,但两人的脚步却是格外地沉重而缓慢。彼此间没有交谈,各自都在小心地逃避着对方的目光。转过一栋倒塌的建筑,供奉着数百罹难者名牌的简易佛堂便呈现在眼前。
林新扬竭力将视线从那座简陋的房屋处移开。他承认进藤光此时做出的也许是最为正确的选择,但是,他心中却不知为何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拉住金发少年,阻止他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
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此时,路旁簇拥着的一群人吸引了他的视线,和进藤光不约而同地回头对视了一眼,两人停住迈向目的地的脚步,转而从人群缝隙中挤了进去。
人群的中央,几个搜救志愿者蹲在那里。他们脚下,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野鸭横卧在地,似乎是被废墟掩埋了数日,刚刚才被志愿者们发现。鸟儿棕色的羽毛一团蓬乱,身躯绵软,毫无生气地瘫在泥泞中,看来多半已经没有存活希望了。
这时,一个志愿者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水瓶。旁边有人帮忙掰开了小鸭的喙,让他将水倒进它嘴里。
片刻以后,奇迹出现了。之前看上去半分生气全无的小鸭子的身体开始轻轻抽动,紧接着,它挺起了脖子,甩了甩小小的脑袋。很显然,它活过来了。人群中当即响起了一片欢声。
看到这一切,林新扬笑了,感觉滚烫的眼泪在眼眶中不断地打转。回过头,他望向进藤光,发现少年用手掩着嘴巴,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希望……”他哽咽的声音在喃喃地自语。
“一定还有希望的……”

也许,那的确是冥冥中来自神的启示。那天的进藤光终究没有走进那间佛堂。而他怎么也无法想象的是,就在两天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奇迹,竟然真的因循着那一天的契机,突如其来地降至眼前。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二日,进藤光永生难忘的日子。那一天的白天,他一如既往地跟随着志愿者队伍在废墟中挖掘死难者的遗体;傍晚时分当他结束了工作走近自己借住的帐篷时,一眼便望见林新扬正在激动莫名地站在帐篷跟前,用中文同一个胸前挂着照相机的陌生人大声说着什么。当他的朋友回过头来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进藤光的心开始在某种强烈的预知中狂乱地搏动。
——林新扬的脸上,带着的是由衷的惊喜交加却又仿佛泫然欲泣的笑容,使他的呼吸骤然凝滞在胸口。
“进藤!”他喊着,朝他跑过来。金色额发的少年也想向他走过去,却僵硬得一步也迈不开。
“进藤!那个人……”喘息着,青年挥舞的手臂指着身后跟过来的人。“他是中国记者,刚刚从棉兰过来。”
进藤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紧张到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抖动。
“他说,在棉兰采访时,有人托他打听一个名叫进藤光的人。”
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没顶的希望连同没顶的恐惧再度一齐充斥了他的整个灵魂,催动他的身体,作出了来自本能的第一个反应。
几乎是无意识地,他冲近去死死抓住朋友的肩膀,几近疯狂地大喊。
“谁?他是谁?”
两肩在他的紧握之中,林新扬却再次笑出声来,热泪不可抑止地顺着浅褐色的脸庞悄然落下。
“他说,他的名字,叫塔矢亮。”

命运或许是早已确定的,但究其谁也都无法把握其真实的方向。即使只有一丝曙光的存在,?暗便不能成其为极夜,天亮就永远值得等待。因此世上并不存在着所谓已成定数的未来,只要生者尚未放弃心中的希望。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二日,亚洲地震海啸受灾最严重的印尼亚齐省已知约有十万四千人遇难,国际救援活动重点转向医疗防疫。印尼当局正于亚齐省兴建二十四个符合联合国标准的营舍,安置暂住在帐篷的灾民。中国国际救援队在十余天的工作中,以出色的业务能力和高度的敬业精神,赢得当地灾民赞许,并获得国际各方的高度评价。当日上午,中国自由记者周旭文自棉兰展转到达班达亚齐,并于晚间同林新扬进藤光取得联系,使得二人最终获知塔矢亮已于数天前安然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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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有关新年:
澳洲:焰火前默哀一分钟;
印尼、泰国、斯里兰卡等受灾国:取消新年庆典;
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树木裹?纱。
?国柏林:国旗降半旗。
泰国普吉岛:点蜡烛、放白玫瑰。
“我们所有的人今晚都应照照镜子,想想我们自己究竟是多么地幸运。”
——美国纽约市市长布伦博格讲话

有关中国国际救援队:因资料不足,且与故事主线基本无关,因此一笔带过。

另:寻妻的华族男子,死而复生的三个人及野鸭故事均为真实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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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总会与痛苦不期而遇。而所谓坚强,即是在饱尝了种种生不如死的艰辛之后,依旧能够执著于生存。

曙阳 第八章

“在棉兰采访时,有人拜托他打听一个叫进藤光的人。”
“他说,他的名字叫塔矢亮。”
那一刹那,时间冻结在了原地。

澄净的蓝天与强烈得有些刺目的阳光渐渐从视野中褪去,震耳欲聋的水声慢慢变得低弱,最后只剩下一重茫远的回音。其间似乎有人在呼唤些什么,但那嘶哑的声音听来既遥远又陌生。片刻以前尖锐得如同排空了一切的疼痛,此时仿佛已经融化在了周遭的?水当中,无影无形却又浓重稠密地从四下里紧包过来,且正在顺着全身的毛孔逐渐地渗进体内,搀杂在血液里,直直输入心底最深处,不顾其挽留地逐步将其中的意识一点一滴地排挤出体外。他感觉自己的一切,由外及内,从躯壳到灵魂,无一不充斥着那咆哮肆虐的海水的黝?,层层面面都在其浸泡之下蒙上了一重密不透风的浊雾。?暗中一无所有,却又仿佛无所不有;痛苦和快乐一并消失了,惟留下赤裸裸的精神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飘摇摆荡,宛如胎儿在母体中静悄悄地成长,又恍若诞生于混沌时代的一颗远古细胞正在漫无止境的冬眠中懒洋洋地等待着进化的曙光。那无休止的漂泊方式犹如梦境,但其中没有一个可称之为形象的画面,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且梦境并不具有方向性,而这不辩东西的?暗中的漂流却明显是在沿着同一方向忽上忽下地朝前跃进。
这便是死亡么?
?暗一震。本已被排挤一空的思维空间中突然迸出这样一个概念,抑或说是认识,让灵魂位置上的暗浊因子不禁大感讶异。而未等其作出反应,这一突如其来的认识就开始在?暗的空间内横冲直撞,接连奏响了一连串不同频率的噪音,一发而不可收拾:死,这便是死了;那么此时是否正处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上?究竟还有多久才可以到达终点?终点处是否也充满着这样望不到底的?暗?……如此关于死亡与另一世界的疑问以及又从这些疑问所引发而来的论断层起迭出,而?暗却不可思议地退缩了,仿佛是为这些简单却又纷繁的认识残片在空荡的夜空里相互碰撞产生的星星点点的火光所照亮了一般,一块接一块地淡去,随着潮水的声音缓缓消退。
潮水……
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两个字,淡化了的?暗转为朦胧甚至有些刺眼的灰白,随即其他的颜色也纷纷搀杂了进来——灰蓝,蔚蓝,苍白,金黄,以及种种不知所谓的色彩。依然充斥着空茫的思绪在此时意识到,尽管?暗早已不复存在,身在其中漂泊摇摆的感觉却一成未变,潮水的声音也随之显得愈发清晰而真实。
这里是什么地方?莫非已经来到亡者的世界不成?
他并不知道自己早已睁开了眼睛,且在缓缓地转动头颅移动视线的同时,也正在让身体随着意识的醒转而慢慢复苏。他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伸了出去,在身体的周围漫无目的地摸索,而迟缓得犹如生锈齿轮一般的知觉在指尖不经意地感触到潮湿绵软的线状物时仍未恢复运作,直至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纠结缠绕在其中,才本能地将视线掉转了过来。

心,就在那一刻骤然紧抽到喉咙口,将一声极度惊惧的呼叫压抑在了胸中;有生以来,他从未做过如此可怖的噩梦,即便是在最可怖的噩梦中,他也未曾见过比此时的现实更让他感到万分恐惧的景象。
毫无预警地闯进视线的,是一个女人被水浸泡得开始浮肿的残体。尸体原本是面朝下浮在水中的,此时却在波浪的涌动以及他手指的拨弄之下翻滚了过来,刚好和他面对着面。女人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态折叠在一起,腰部以下仿佛已经和上半身相互脱节;正对他的脸颊上印着大块的青紫色斑痕,因而使那张脸的中部呈现出异常的隆起状;鼻子歪到一旁,大睁的双眼竟是没有眼球的空窝;僵挺地撑开着的口中,?紫色的粘稠液体仍在涌动着溢出,而他右手的五指,就缠结在她蓬乱地于水中飘荡着的?发里。
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他猛然间惊跳而起,反射性地痉挛着将手回抽。一挣之下,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左肋的方向排山倒海地袭来,险些再次将他击落到?暗的无底深渊。于是,本不甚清醒的意识在猝不及防的剧痛,惊恐和慌乱的冲击下变得全然混乱失控,不知不觉间竟放松了紧抱着身前某样物体的左臂,身体当即便扑通一声沉了下去,不容反应,几口咸腥的海水已经趁机强灌了进来。
这一来恐惧和疼痛都暂且顾不得了,他本能地扑腾着浮回水面,双臂不顾一切地攀住先前那样坚硬的东西,感觉心脏在胸腔中急促而又沉重地搏动不已。呛水使得呼吸道泛起火辣的刺痛,他咳嗽着,喘息着,肋骨处发散式的剧烈痛楚在他眼前的昏?中不断地爆发出白热的光点。待到这短暂的?暗消失殆尽,他的意识最终归于清醒。

此处不是天堂,也非地狱。头顶上是明?的蓝天和耀目的热带阳光,四周是一望无际风平浪静的大海,他半伏在一块木板上面,随着海流起起伏伏。先前听到的潮水声是温和的海涛一浪一浪涌起的声音,漂泊摆荡的感觉来自于浸在水中随波荡漾的身体。他还活着,而他周围满是形形色色杂物的海面上,至少漂浮着五具死人的遗骸。
口中充斥着海水的怪味,胃里不禁翻腾起来,一阵干呕之后,他合上双眼极力压抑住恶心的感觉。心还在受惊情绪的指引下一味地狂跳,水的压力让他感觉胸口处憋闷不已;但与此同时,无论将呼吸控制得如何轻缓,也都无法避免因牵动左肋的伤处而勾起一波一波锥心刺骨的锐痛。过了一会,感到心绪略微冷静下来,并且对疼痛也稍稍有所适应的时候,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由于刚刚的一番挣扎以及海浪的推动,先前那具女人的尸身此时已经漂到四五米开外的地方去了。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手在水中甩了甩,涮掉了顽固地缠绕在手指上的几缕被海水浸透的?色头发;随即颇感费力地扭转过头朝四面环视了一周,结果望见的是如出一辙的蓝天和灰海,分毫没有陆地的影子。
绝望感混杂着焦虑和疲惫顿时朝他重重地压了下来,抱着那块木板,他感到一阵头晕,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榨一空。
他的确没有死,只不过恐怕和已死并没有什么差别罢了。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许,北苏门答腊亚齐省附近海域。

塔矢亮醒来的时候,就身在这片离陆地已有相当距离的大海之上。那天早晨海啸袭击了班达亚齐市,冲散了他和他的同伴,他不幸落进了汹涌的急流。海水带着它的战利品继续向内陆疾闯数公里后,顺着先前的方向迅速退了回去,于是他便和无数人类文明的残骸以及不少遇难者的尸体一起,被那狂激的?色潮水一古脑地抛进了茫茫无际的大洋。
自从昏迷中苏醒的一刻开始直至许多年过去,当时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只须稍稍触及,那种无比清晰的真实感便会将那一段恍如昨日的记忆送回他的眼前。他和进藤光在乌来来海滩上看日出,随后发生了地震,他们看到海啸的先兆,于是就拼命地逃回到了镇里;他们准备爬向高处,却没有料到房子竟会被海水一举击垮;落入急流之时,进藤光抱住了一棵树的树干,竭力地想把他拉上去,结果就在这一刻,水中的碎石击中了他的左肋。他记得那时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随后的感觉就如同整个身体都被猛然贯穿一般,全部的知觉都在一瞬间变得麻木不仁,惟剩下从伤处不断蔓延开去的尖锐疼痛。剧痛中,他依稀听到进藤光在嘶哑地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已经无力回应;他的神智正在变得模糊不清,手臂也被撕扯得生疼,然而逐渐朦胧的视线所捕捉到的,却是在两人的重量和一波接一波的巨浪侵袭下,显得愈发岌岌可危的棕榈树那区区一抱粗的顶端枝干。
那一刹那,反射性地跃入他混沌的脑海中的只有一件事,即倘若像这样久久地僵持下去,那棵树很有可能会在不堪重负之下被水流连根拔起或是当腰折断,之后不仅是他,甚至连原本有机会脱险的进藤光也会一起被卷入无情的洪流。虽然早已预料到自己不可能支撑很久,但他却是在意识仍有余力控制身体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放开了自己同进藤光紧紧交握的手。那是他的理智在濒临崩溃的一刻所做出的决断,完全不假思索,至于何谓后果,何谓恐惧,他统统都已无从考虑。被水流冲击着向前漂流了一阵,他最终失去了知觉。沉入厚重的?暗之际,他的双臂不经意间向外伸出,于无意识中紧紧地抓住了从身边漂过的一样物件;结果也恰恰正是那样东西阻止了他的下沉,让他没有同周遭的死难者一般蒙受遇溺身亡的厄运。
他很幸运;当时他的身体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所牢牢抱住不放的,是一块大约一米多长的木板。

就这样,在进藤光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一步踉跄着深入城市的腹地探询他的时候,根本不曾想象到塔矢亮的所在竟是截然相反的另一方向;同时,他也不曾想象到当他满怀着恐惧和悲伤于遍地的陈尸中不断地翻看寻找时,他所深爱的少年正在生死的边缘苦苦地挣扎着,艰难地同时时刻刻威胁着意欲夺走他生命的痛苦作着殊死的对抗。
对于海难中侥幸逃生的人而言,大海即如同一片漫无边际的蓝色沙漠。生存的所需样样皆无,与之相反,危险却无处不在;人被困在其中全然无所适从,唯一的希望即是等待他人的营救。而这唯一的希望,往往正如海市蜃楼般微薄而渺茫:海洋的广阔远远超出人的掌控范围,而人的生命又过于脆弱,能否支撑着活到被途经的船只发现的一天,抑或是说能否幸运到于生命未曾耗尽之际获救,也许只能依靠命运来决定。
从前,塔矢亮仅仅在书中读到过有关只身漂流数天而最终获救的探险家们的传记,但他从未曾料想过会有这样一天,那些充满着传奇色彩的故事情节竟然演变成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读过故事书的人无一不会在合上书本时赞叹主人公那顽强的求生意志,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到,在如此的绝境压迫之下,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对生存的执著,究竟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在有生命的世界里,人在面对生存和死亡的抉择时,选择生往往比选择死要来得容易。但这世界上正是存在着某种境地,在这里生存远比死亡更为艰苦,甚至于生存的每一秒即代表着痛苦的无限延伸。这时候,选择生反倒比选择死更需要勇气和毅力。
痛苦首先源自于干渴。没有食物尚可支撑七日,而没有水,人至多只能存活三天;且干渴感之于人精神的折磨甚至远比其作用于身体的影响更加难耐。身处于无遮无檐的海面之上,暴露在强烈的热带阳光的烧灼之下,这干渴是真正的,纯粹的干渴;体内恍如有股热辣辣的火焰,在每一个贮藏有水分的地方奔腾燃烧,水越多,火就越旺盛,人仿佛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体液在它与日光的协作之下一滴滴地变成蒸汽自毛孔蒸腾而出,肉体便随之一点一点地炭化,焦枯,连每根细微发丝中的水分也要被烘烤得分毫不剩,整个人由此化作一摊灰白色的粉尘,搅散在海水里,分解成无机的矿质,最后不着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纯粹的干渴之中,人实际上是从身体和精神两个层面迫切需求着水的浸润。然而讽刺莫深的是,并非没有水,此处原本就是这个星球上储水最多的地方,但人却要在其中活活地忍受干渴,甚至于最终死于干渴。海水随处皆是,深得看不见底,远得望不到边际,苦咸得把周身的擦伤杀得生辣辣地疼痛,只是不能用来止渴。
塔矢亮在海上漂流的第一个白天,是在一场暴雨中结束的。当时因伤而痛到不能动的他躺在那只由三根圆木捆扎而成的半个木筏上,仰着头承接着大颗大颗劈头盖脸砸向他的雨水;在雨珠渐渐润泽了他开裂的双唇和干涸的喉舌时,他感觉那略带涩味的水滴甜美得宛如从天而降的甘露。
发现这只已经被凶暴的海水劈得只剩下三根圆木的筏子,是在那一天的下午。海水一直不停地沿着同一方向涌动,然则以人的渺小,身在其中之时,往往觉察不出它作为一个太过宏大的整体的运动趋势。虽然看似只是些微的波澜,但是才一转眼,那些原本在身旁并行浮动的体积较小的物件便远远地漂到了前方,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批零零散散的杂物。塔矢亮明白,如若想要活下去等待救援,靠一块单薄的木板漂流绝不是长久之计。海上的风暴暂且不论,此时的他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只要意识略一模糊,便有可能就此葬身于水底,到死都还不曾察觉。因此,尽管肋处的伤就算是略微活动身体也会痛到使他眼前发?,他还是死死地咬着牙关,硬是催动麻木得一无感觉的双腿游向木排。待到终于爬到了上面,他已经痛得几乎昏厥过去。
此后的几天几夜直至最终获救,他都是在这张仅仅能容下一人的木排上度过的。起初,那钻心的疼痛是如此剧烈,疼得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从伤处断成了两半,这痛感甚至已经盖过了饥渴带给他的痛苦,让他暂时处于空白状态,无暇去顾及除疼痛之外的一切。然而随后不久,折断的肋骨在他身上的作用逐渐麻木了下去,他开始察觉到饥饿,干渴以及其他威胁的沉重压迫,由此开始了他一生之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

那时候,他已经在海上一个人随波漂流了两天。整整两天两夜不曾吃过任何东西,喝下的水也只是两天以来海上下的几场雨的降水。连日在火热的阳光下曝晒,他的脸,脖颈,双手等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无一不被严重晒伤,皮肤爆裂开来,沾上海水,犹如针扎一般疼痛。饥饿和干渴仿佛毒蛇一样不断地啃噬着他,他的体内空空如也,不是得不到满足的空荡,而是带有实质的闷痛的虚无。海浪夜以继日的反复摇荡让他头晕目眩,频繁的反胃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尽管他早就已经无可呕吐。总而言之这一切都可以概括为疼痛,即数种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疼痛一起运作,从各个角度向他施以猛烈进攻。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却都不是痛苦中最为严苛的部分,比曝晒,骨折,饥饿和干渴更加残酷的是孤独。疼痛和饥渴作用于精神,带来的是摧心裂肺的焦躁;噩梦每时每刻的侵袭,对海洋深不可测的认知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而对死亡的预警及获救希望的渺茫带来的是沁入骨髓的绝望,只凭这些便已足够致人崩溃。但孤独,全然无所依托,全然走投无路的孤独却将焦躁,恐惧和绝望的折磨凭空加剧了数倍,如同大海啸时摧枯拉朽的巨浪一般压向本已摇摇欲坠的心智,叫嚣着要将理性一举粉碎。他的双眼失去了距离感,被耀目的日光和反射着强光的海面刺得一片昏花;视野中没有任何方向的标识,他根本不知道海浪将要把他送向何方;时间在他周围早已失去了连续性,仿佛时时处于静止状态,度日如年早已不能够充分诠释它的缓慢滞重;除去偶尔瞥见的浮尸,他没有看到过任何人的踪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之外的生命体的存在,尽管他知道同自身仅仅相隔着一具木排的,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隐藏着无数已知或未知,友善或凶险的生物,可它们不约而同地藏匿了它们的气息,惟独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宛如坟场一般荒凉寂静的海面上。孤独在他心中埋下阴晦的预言的种子,不断暗示着他将在这个由没有边际的天空与没有边际的大海粘合在一起所构成的空间里永久性地漂流下去,迟早会在酷热的日光下化作木排上一具干巴巴的白骨,甚至连灵魂也无法靠岸,只得在这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苦苦游荡直至此颗星球的末日来临。这样的世界里怎么还有希望存在?希望早已遁匿得一丝影子也不剩,连指甲缝中都填满了剧烈膨胀着意欲炸开的痛苦和绝望。

死神就是这样播下了他的?暗魔咒。这其中汇聚着一切常日里无从想象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人们主动将生命放弃,转而投向那没有痛苦的死亡世界。想要抗拒这诱惑,就必须抗拒自身精神的脆弱,错乱和癫狂,而人类最难战胜的敌人往往就是自己。生存的执著稍许动摇的结果,也许就是让自己在下一秒内成为死神的囊中之物。
塔矢亮完全明白,大多数困境中真正致人于死地的其实是失去对生存的执念,因此他必须竭力保持心态的冷静,清醒和乐观。只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真正付诸实施却困难到无以复加。为了不错过可能路过的船只,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时刻注意海面,但其实不过多久他的双目就会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得模糊不清,抑或是被痛苦所导致的幻觉搅得晕眩欲呕,最后只得将眼睛合上。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以保存体力,可是在这种境地中睡去恐怕是再危险不过的事,当他没有意识的时候,一个稍大的浪头便可能将他掀进海里,且虚弱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保证一旦沉入睡眠其后仍能顺利地醒转,于是即便是在夜里他的精神也会习惯性机械地绷紧,因而也不曾长时间安稳地入睡。他拼命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避免因接触到饥渴和死亡的思绪而使得痛苦加剧,但这些令人绝望的念头却每每突如其来不可抑止地浮现在他脑海里,越是想要压制,便越是无法压制。他竭力回忆从前的一切,宽敞舒适的家,严厉而慈爱的父母,还有他心爱的围棋;他曾经试图用默背棋谱的方式?走充斥在周身的痛苦,但不久便发现它毫无助益,反而会因为过于消耗脑力而感到疲惫,致使精神更加难以集中,不知不觉间便又会朝向他所尽力避开的方向飘移;而每当沉浸在有关父母的追忆中时,现实的严酷都会频频将他的思路打断,提醒他生存希望的渺茫,也让自己的处境在那些熟悉而温暖的记忆反衬下变得越发痛苦难言。最后,他发现自己十八年中的大部分过往对于此时的忍耐而言几乎没有半分利用价值,而真正能给他支持的东西,并不属于围棋,或是他的父母。
是进藤光。
是的,是进藤光。在那段无比困苦的日子里,他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这个既是朋友又是对手的金发少年,极度地想念。进藤光温暖的琥珀色双眼,仿佛永远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紧紧握住他的手的那只有力的手,富有节奏地唤着他名字的声音,在每一个濒临绝望的时刻,都在给予他不可思议的慰藉和激励。虽然无法击溃痛苦的侵袭,但那正恍如一种信仰,作为一种无形但又稳固的支持,为他的求生欲留下了最后一道底线。
事实上,让他一直无法放弃生存欲念的原因非常简单。
——因为进藤光一定还活着,所以他也要活下去,仅此而已。

漂流的第三天,塔矢亮从海面上捞到了两只椰子,他用牙齿和木筏断面的钉子将它们弄破,将果肉和果汁吞了下去。尽管双手因此被铁钉和断木粗糙的尖刺划得鲜血淋漓,但终归还是为自己补充了水和养分。只是幸运不会永久伴随着他,接下去的几天,他再不曾从周围的海面上找到任何可供饮食的东西。他的身体一刻比一刻衰弱,由不能继续支撑着环视海面,到身体几乎完全无法动弹,最后到仅能勉强维持神智的清醒。即便如此,他仍然坚信着自己能够活到最终获救,直至第六天傍晚。
第六天的傍晚,塔矢亮看到了鲨鱼。
灰沉沉的暮色,灰沉沉的海面,象征着凶险的灰色三角形背鳍冷冷地在他不很清晰的视线中划来划去。他知道这不是幻觉,那大海的统治者,无数故事中嗜血的恶魔,终于在他眼前现出了踪迹。
到此为止,他已彻底地领悟到自身在命运面前的微小;如果这便是最后的劫数,他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与之对抗。从背鳍判断,那游弋在离他不过五六米远的海域里的一群虎视耽耽的掠食者其中任意一条,长度都超过他身下那半只残破的木筏,如若它们群起而攻,他和他的倚身之物根本不堪一击。塔矢亮仰躺在木排上叹息了一声,静静合上了双眼,感觉死亡的沉重?暗同渐深的夜色一起将他最后的坚持静静地熄灭。
也许是因为接受了无可避免的厄运,也许是因为痛苦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当时的他并未感觉到恐惧,只是漠然地放开了一切,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死不会比之前的煎熬更加难受,他知道。至于遗憾也好,不甘心也罢,既然无从选择,也就不值得一提。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变的模糊起来,神智也慢慢放松了对知觉的控制。如同是过去的重放,?暗在他眼前愈渐加深,所不同的是透过这冲之不破的?暗,不断地有类似于幻觉一样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突兀闪现。那是他记忆的碎片,他记忆中许许多多美好的瞬间,都在这个时候重新回到了他的跟前;而几天以来一直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痛苦却在缓缓淡去,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回到了从前那个宁静祥和的世界,回到了他所想念的人们身旁。他们对他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他从此不必再回到?暗中承受任何伤害和噩梦的纠缠,而是永远永远地留在这不会消失的幸福之光的照耀下,同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而他也的确正在享受这种久违的轻松的幸福,随着记忆的不断延伸,不堪忍受的现实感也随之越来越远,他在响应着那听不见的召唤,朝着那看不见的光明靠近。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凭空插了进来,断然打破了一环接一环朝远处延伸的记忆链条,轻飘飘的幸福感戛然而止。那东西在刺激着他的眼球,进而拨动了他陷入弥留状态的心弦,勉强地将沉重得犹如灌铅的眼帘微微拉起。
那是……一道光?
视野跳动了一下,回复到一片?暗,促使他睁开双眼的光线不见了。
又是幻觉吗……
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未及弄清状况之际,却又被突如其来地闪过的一道强光刺射到,反射性地畏缩了一下。如此一来,他不由得倒抽了口气,把眼帘愈发撑开一点,转动着双眼寻找着光线的来源。几秒以后,他望见了前方某处穿过?沉的夜色破空而来的一团碗口大小的圆形光晕。
霎时间,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他猛然张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置信地紧紧盯住那个方向。
那不是幻觉,那是真真切切的光,来自船上的探照灯所放射出的光,并且,离他不可思议地切近。
一刹那渴望生存的欲念再度被无比强烈地点燃,进而打破了所有的极限,他从木筏上骤然弹起,飞快地扯下外衣,在灯光再次扫射过来时,用尽一切力量将其高高挥举。
[我在这里啊——]
拼力的呼喊并没有声音发出,但灯光停住了,停在他的方向,停在他的身上,不动了。
与此同时,靠意识支撑的最后一点爆发力彻底耗尽,他再无气力做任何事。全身绵软失控,他面向下倒回到了木排之上。
他们看到他了吗?他们会来救他吗?静静地喘息着,朦朦胧胧地想着,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再一次开始缓缓消散。
那时的他并没有留意到,就在他准备听从命运安排的时候,?夜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此时的天色已然呈现出破晓前混沌的灰白。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地听到不远处传来海水被一下下拨剌而起的声音,略略地将头转向水声传来的方向,他只剩下一线的狭窄视觉捕捉到了一道比方才的灯光微弱一些,闪闪烁烁但毋庸置疑是朝他照射过来的光线。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他的眼睛已经全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知道自己是在情不自禁地微笑。那不是鲨鱼游动的声音,那是船桨击水的声响。彻底失去意识以前映入他迷蒙视野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条小船以及划船的人逆光中轮廓模糊不断向他靠近的暗影;他们的背后,血红的朝霞已然染遍了整个天空。
太阳,升起来了。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清晨,塔矢亮在经过六天六夜孤身一人,无食无水的漂流之后,终于为一艘来自棉兰的渔船发现,得以平安获救。

“当时,他严重脱水,还出现器官功能衰竭,他们采取了一些紧急措施之后,直接把他送去了棉兰的医院。好在折断的两根肋骨没有伤及内脏造成内出血,只是身体极度虚弱,因此经抢救苏醒后便脱离了生命危险。棉兰接收的重伤者很多,基本上各个医院都出现床位告急,所以在塔矢亮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院方便经院长的协助将他送到了棉兰美?村华人聚居地进行调养,目前已经基本没有大碍,恢复健康只是时间问题。”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消失在沉寂的夜色之中,金色额发的少年望望胸挎相机,为他讲述一切的自由记者,又转而看向擦着眼睛,把周旭文,这位他将永远记住名字的中国人所述说的内容逐一翻译给他听的朋友。藉着身后的帐篷里点起的昏黄色的灯火,他看到他们正带着满含欣喜和如释重负的微笑注视着他。
而他伫立在那里,颤抖着,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他苍白干裂的嘴唇抽搐一般地扯动了一下,一个明显的笑容。
“太好了……”
只是这短短的几个字,便犹如耗尽了他的全部。双膝骤然虚软,他猛地跪倒在地;下一秒,染着金发的少年开始放声痛哭。

人生在世,痛苦总是伴随左右;有些只消挥一挥手便可云淡风清,有些却足以迫使脆弱的心智陷入疯狂。而所谓坚强,即是在饱尝了种种生不如死的艰辛之后,却依旧能够执著于生存。
自二零零五年一月二日起,班达亚齐市距离海岸约十六公里的乌勒卡伦自由市场重新开业,为市民提供水果,蔬菜等食物,虽然物价仍旧相当昂贵。城中约百分之四十的电力供应已经恢复,百分之七十的道路已经可以通行。国际社会向地震和海啸受灾国提供的援助物资不断运抵灾区,许多国家的普通民众纷纷发起自主捐款,新加坡等多国先后派遣救援人员前往受灾地区协助救灾。随着时间的推移,印度洋海啸遇难人数仍在继续上升,但各重灾区皆已陆续进入灾后重建阶段。二零零五年一月十一日,塔矢亮在棉兰美?村偶遇前来采访的中国自由记者周旭文,得知其将?赴班达亚齐重灾区后,遂请求其协助寻找未曾跟随逃难人群来至棉兰的进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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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种种遭遇,莫不是上天施加给人的历练;即使它大大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轨迹,但无处不是新的开始。因此,我从不曾认为这其中存在着所谓对错之分。

曙阳 第九章

在距离苏门答腊第一大城市——苏北省首府棉兰市中心六公里的郊区,有一个名为美?村的地方。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不堪回首的流血政变中,大批亚齐华人被迫逃离家园,投奔棉兰,当地一位陈姓的华人企业家捐献出自己的土地作为难民的容身之所,此后逐步连成大片的村落,并成为棉兰华人亲善助人的典范,为华文媒体誉为“美?村”。自创办之初始数十年的风雨历程中,美?人始终团结一致,于逆境中携手护卫家园,并最终于土地所有权纠纷中胜出,将有名的美?自强精神一直延续到今日,并将这个沼泽上建起的收容所发展成为自美?一村到美?八村,拥有二千七百人口的兴旺社区。一二二六地震海啸发生后,棉兰成为印尼救灾中心以及国际救援团体的中继站以及大批亚齐难民的栖身之所,是亚齐人的希望之所托;而美?人怀着将心比心的胸怀,敞开自己的家门收容逃难的灾民,节衣缩食地省出物资进行援助。对他们而言,救助同胞自然是出于本分,然而他们又说救灾是不分民族的,华族不仅向受灾的华族伸出援手,也向所有的灾民贡献他们的力量。此时此地,历史,文明,政治的冲突和积怨统统都要向另一个更加博大的主题让路,这个主题便是“生命”。
自灾后的第三天开始,棉兰的华人侨领就开始筹备联合赈灾。在美?村赈灾中心里,数百名村民以及棉兰市市民主动承担起志愿者工作,为灾民提供机场接送,医疗救护,登记资料,安排住宿,捐款,煮食等各类援助,并协助难民联络他们的亲属。在他们的努力之下,美?村一千四百亚齐灾民得以衣食无忧。

二零零五年一月十四日下午三时许,北苏门答腊棉兰市美?村海啸赈灾中心难民收容所。

近二十天的分离之后,进藤光终于再次见到了心心念念牵挂的人。
从班达亚齐市中心到机场再到棉兰,一路仿佛是跨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下了飞机,棉兰市内的繁华兴旺尽收眼底,那排列得齐整有秩的建筑,人声嘈杂,车辆穿梭的街市竟显得如此突兀而陌生。记忆的空间在强烈的无所适从中变得颠倒错乱,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一边才是自己习以为常的世界。待到走进美?村赈灾中心的时候,真实感才逐渐地回到了身边。
熙熙攘攘但又井然有序的高顶大厅里,到处都挤满了志愿者和逃难而来的亚齐灾民,各自忙碌着登记入住和领取生活用品,使得大堂中宛若庆典之日的广场一般人头攒动。只是这里并非节日的广场,人们的音容充斥着无言的凝重,彼此之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死亡的话题。他们的穿着看上去并没有几分不同,但村民,志愿者和灾民之间的分别却仍旧一目了然——即使是不曾亲临灾难现场的人,也不难从那一张张尚未褪去茫然的惊恐和沉痛的脸上找到属于受难者的印记。
进藤光和林新扬一行二人在接待处登记了自己的姓名,随后查到了塔矢亮所在的收容所。从大厅正门出去左转绕过堆满救灾物资的篮球场就是一排由村内空房改成的难民营,而进藤光和林新扬两人的目的地就是位于这一列平房中最远处也是最小的一间。手指触碰到那扇简陋却相当整洁的木门时,进藤光略微迟疑了片刻;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地平定了自己猛烈的心跳,止住全身因激动而自上而下不由自主的颤抖之后,才将门静静地推开。下午炽烈的阳光随着门的开启划了一道金色的弧线轻盈地落入半合着窗帘略显阴暗的房内,进藤光迫不及待地一步跨进门槛,再向前一步……
他硬生生地刹住了自己的双脚。

房间里没有床,只在地上铺了层大约两寸厚的木板当作地铺。木板上摊着竹席,铺着花花绿绿的被单。因为是白天,顶上的灯关着,阳光透过窗子上蒙着的薄薄的淡蓝色布帘照射进来,被铁制的窗格分割成一排排模糊的淡金色斑点。房子不大,从打好的地铺来看,只住着两到三个人,和收容所的其他房间比起来简直少得罕见。屋角和墙边堆放着一堆杂物,几根拴在墙钉上的绳子横在大约一人高的地方,上面晾着衣服和毛巾,挂着几个白色塑料袋和一只?色挎包。此时住在外侧的人大概是出去了,房里静悄悄空荡荡,惟有睡在最里侧靠墙位置的人仍然留在那里——他就是进藤光滞留在班达亚齐重灾区苦苦找寻了二十个日夜的同伴。
自从得知塔矢亮的消息到踏进门内的一刹那,其间大约相隔着两个昼夜;在这两天两夜的时间里,进藤光就算是做梦也会在脑海中设想他们各种各样重逢的场面,考虑见面时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态度说些什么话。与失散的同伴得以重聚的时刻,是他历尽了无数绝望的艰辛苦苦寻求,之后又忍受了无法言喻的煎熬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度日才得以等到的,并且他一直坚信着那将会是这充满了不幸的一路上一处峰回路转的中继站。可是当这一刻终于真正地来到眼前,他却猛然发现它同他之前的任何一种设想都相隔着不可想象的距离。于是他僵硬地定住了脚步,全身麻木直挺到宛如一段枯木,一步也动弹不得,一声也发不出。在他的目光落到那个曾经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人身上时,头脑中所有能够成其为言语的符号就全部被翻卷着白浪汹涌而来的潮水洗劫一空,两眼在滚烫液体的积聚下愈渐模糊。然而除此之外,除了冰冻一般呆立在距离朝思暮想着的对象两三米远的原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榻上的绿发少年以外,他的身体全然失控。

——塔矢亮的情形,严重得远超过他最坏的估计。

进藤光原本以为,当他抵达棉兰的那一刻,看到的会是阔别多日的朋友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会是那深深铭刻在他心中的,飞扬的墨绿发丝与闪亮的翡翠色双瞳;他会掩饰着惊讶,和过去一样从容而略显冷淡地埋怨他的迟到,抑或是把欣喜写在俊美的脸上,微笑着望着他一步步走近。他以为他只是有些虚弱,只是需要适当的休息,只是和自己一样,形容憔悴但却精神抖擞,最多不过是因为肋骨的伤势而无法站立……这便是他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得知深爱的同伴死里逃生让他为狂喜冲昏了头脑,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活着”这个概念的界定边缘究竟有多么宽泛而模糊。
他太低估六天六夜缺食少水的海上生活作用于人身体的影响了,还天真地以为那仅仅是如同生病卧床没有食欲这样简单,只需要悉心调养几天便可以恢复正常。依照他的设想,当他们再见的时候,塔矢亮至少应该清醒着,然而此时此刻的事实却是,进藤光已经来到这里,但他的亮却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因为他正躺在狭窄而晦暗的角落里,遮盖着用旧的被单,毫无生气,亦无知觉地昏睡不醒。风吹着窗帘微微地飘摆,朦胧的日光随之晃动着,洒在那张消瘦不堪的面庞之上,清晰地照出高耸的颧骨,塌陷的两颊和眼窝,额角的白色纱布,以及斑驳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晒伤痕迹。他身上穿着灰白的大概是病服一类的宽袍,从被单下伸出来的右臂袖口稍稍卷起,其中的手臂细得仿佛只剩下骨头,肌肤表面同样带有晒伤的印痕,整只右手几乎都裹在厚厚的绷带之中,仅仅露出五指的前端。少年无声无息地沉睡,被单下形销骨立的身体近乎纹丝不动,惟有胸口的略微起伏尚且昭示着虚弱的生存迹象。不见了棋盘前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不见了周身冷静优雅仿佛由内及外发散着的眩目光芒,甚至连属于生者的气息都是如此薄弱而不稳定,仿佛那轻浅的呼吸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骤然中止,进而让那具伤痕累累的羸弱身躯就此瓦解在周围沉重的空气之中。

那一刻,进藤光前一秒还欢腾着飞翔在天空中的心,一下子堕入了黝?的深渊之底。喜悦不见了,憧憬消失了,代之以同样强烈的痛楚和悲切直刺肺腑。心脏仿佛被烧红的尖钉猛然洞穿,之前曾一度被遗忘,被绝望抑或是狂喜掩埋了的负罪感如同熔化的水银一般注入他的身体,将他的内里灼烧成?焦的灰烬。那没有浓烟只有粉末的沉闷痛楚径自弥漫了整个灵魂,让骨髓凝固成尖利的荆棘,透骨而出剜动着残烬下的血肉。全身仿佛被压在一整座巨山下面,他既无法呼吸,也无法移动,直到肩膀上感受到林新扬手掌安抚的轻拍,才从僵硬中骤然解脱出来,踉跄了几步跨了过去,尔后,宛若脱力一般跌倒在了昏睡的塔矢亮身旁。
膝头与坚硬的木板砰地一声重重相撞,金色额发的少年对此却一无所觉,只是怔怔地凝视着那张憔悴到几乎不复原样的睡颜。他颤抖着抬起了手,却又无力地放下,微微地开启了双唇,却又无声地合上,最终也没能唤出思念已久的名字,最终也无法鼓起勇气去碰触心爱的少年脆弱不堪的身躯。
然而就在这时,也许是受到了进藤光跌倒的声响和震动的惊扰,塔矢亮长长的?睫微微抖了抖,凌乱地散落着的头发在枕上摩挲了几下。而后随着一声低低的呜咽,一时没有焦距的黯淡双眸便在进藤光木然的注视下缓缓地开启了眼帘,出其不意地同金发少年的视线胶结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与窗外的微风一起凝固在了他们周围,寂静的空气中回荡着声声心跳的震颤。默然凝视着彼此的两个人,恍如站在陌生时空的两头隔世相望。
片刻的迟滞以后,躺在简陋榻板上的少年率先作出了反应。而也就是在那一刹那,进藤光的泪水决堤一般无法抑止地落下。
塔矢亮,笑了。

那是进藤光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如此纯真直率,如此热切奔放的笑颜。那是纯粹的,不假任何修饰和掩盖的欢喜,灿烂得远比窗外的阳光更加夺目。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仍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前一秒浑浊灰暗的翡翠忽而绽放出不可思议的光彩。尽管略为稀疏的墨绿色的长发缺乏柔润的光泽,尽管线条紧抽,伤痕遍布的脸庞失却了平滑和白皙,尽管薄薄的双唇少了应有的血色而呈现着惨然的苍白,但在进藤光的眼中,那无疑是世界上最动人的笑颜。他自己受了多少伤也好,吃过多少苦也好,只要这个人还无恙地活在世上,其余的一切都无足轻重;可是此时此地见到如此明媚的笑容,进藤光却感到早已宛如刀绞的心愈发地抽痛不止,滚烫的眼泪仿佛冲溃了闸门一样汹涌着夺眶而出,一串一串地打在自己的胸前,以及绿发少年身上覆着的被单之上。——想要守护的失去了,想要珍爱的伤害了,想要他快乐的,最后却带来了痛苦,对此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无法承担,甚至无法催动自己空乏的想象力去感受对方的创痛;可是他的亮,睁开双眼见到这样的他的亮,却向他展开了最为纯美真挚的笑,那样温柔地伸出受伤的手碰触他的脸颊擦拭他的眼泪,用那样虚弱却平静的声音轻轻地对他说……
“好久不见,进藤。”
顷刻间,金发少年心中覆盖着厚厚铅色积云的天空,轰然塌陷。

在这个时刻,眼泪是自然的,拥抱也是自然的。进藤光倒伏着身子,在不触动塔矢亮尚未痊愈的伤处的范围之内最大限度地收紧自己的双臂,不顾一切地拥着他。他的手在怀中少年窄窄的背上不断摸索,自上而下,从发间纤细的脖颈到硬硬的脊骨和突出的肩胛——无关情欲,单纯地只为确认他的真实。他的脸埋在绿发少年的颈边,用尽全身每一丝最细微的知觉去感受他的体温,呼吸和心跳。与此同时,灼热得仿佛烧伤了灵魂一般的泪水仍在无休无止地漫溢出眶。不是仅仅出自于欢喜或心痛的哭泣,而是饱含着他所有的心迹的,那交融着恐惧,焦虑,感恩,自责,快乐,悲伤,爱和思念一切剧烈情绪的放纵宣泄。自始至终,他所有压抑在心底找不到突破口的矛盾的渴求和忍耐,他拒绝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来的脆弱和恐惧,终于在拥抱着失而复得的心上人时挣脱了全部的束缚,无所顾忌地一泻而出。
自从那个被他视为恩师和挚友的千年棋魂消失之后,这是进藤光第三次如此激烈地痛哭失声。而之前的一次就在两天以前,是他听说塔矢亮已经脱离危险时情不自禁的喜极而泣。而到了这一步,已经再没有说些什么的必要了,双臂和泪水就是最最直接的情感表达。在他尽情地号啕着挥洒泪水的同时,被塔矢亮倚靠着的肩头处晕湿的痕迹也在悄悄地一点一点扩散开去。思念原本就是对等的,没有人会在此时此刻造作地刻意掩饰自己的情感,所以他们久久地拥抱着,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彼此身上散发的气息,谁也不舍得放开拥抱对方的手臂,谁也不愿将停留在对方视线之内,怀抱之中的一分一秒轻易错过,深怕松开手时,这真实的梦境就会从眼前蓦然消失。

两人身旁不远的地方,年轻的业余棋手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随后转过身去,静悄悄地退出小屋,将木门轻轻在身后带上。
靠着收容所灰白的外墙,林新扬合上双眼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随着朋友的情绪波动而莫名澎湃的心潮略略平息下来。随即,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转而穿过一排收容所的旧房,朝村子纵深之处漫步走去。
独处的时间,恐怕是那两个经历了一场近乎于生离死别的危机的孩子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各自的身心都在灾难中留下了严重的创伤,而相互之间的抚慰和支持才是最有效的疗伤之药。在这场可怕的灾难中,不知有多少失去了这种抚慰和支持的人一生都将背负着无法痊愈的伤痕;所幸上天对待他的朋友还是仁慈的,没有贸然打断这两个孩子注定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生存脉索,也让他,这个幸存下来的悲剧见证人,见到了属于希望的一片曙光。
他们都活着——能够活着,就再好不过了。
尽情地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穿过一座座新搭建的帐篷,聆听着同胞们絮絮交谈着的熟悉乡音,林新扬漫无目的地边走边看,享受着心中那种无法言喻的欣慰和舒畅。不久他望见一座只有一层楼的大厝,很多人在忙碌地进进出出。他信步走了过去,踏进大门,墙上写着苏北省赈灾委员会几个繁体汉字的?色条幅赫然跃入视野。大厝里同篮球场一样堆满了救灾物资的箱包,两侧墙边围着一大群人在看着什么。年轻人见状不禁有点好奇,于是便跟着挤了进去。原来,墙上满满贴着的是记录亚齐华人社区受灾的图片,还有成片成片的寻人启事,大家就聚在那里查看着这些大小不一,附着照片或是只有文字的纸片低声议论。他看了一阵,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转回身去准备走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对侧的人群,而挡住视野的几个身影刚好就在此刻晃了开去,他的视线毫无预警地捕捉到了离他不过四五米远处两位老人花白鬓发的背影;那略显佝偻的身型,竟是难以置信地熟悉……
他瞪大了双眼怔住了。
“爸爸,妈妈……”
从口中不由自主地流泄而出的是一声喃喃的呼唤,但对面的老人,却仿佛听到了一样,向他转过了脸。
视线隔着人群相触,嘈杂的大厝中恍如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阿新……”
——于是,属于年轻的业余棋手的这段历史,在此凝成了又一个定格。

鉴于塔矢亮的身体状况,两位年轻棋手马上启程回国是不可能的,因此进藤光也在美?村居留了一段时间。同他们一起的还有刚刚团聚的林新扬一家;林新扬的父母从前便与美?村互助会会长以及赈灾委员会主任有过见面之交,地震和海啸毁掉了他们的家和主要产业,所幸在外省仍有一些资产,因此并不像其他难民一样一贫如洗。数十天前灾难刚刚发生,两位老人就立刻从美国?回了印尼,但当时的班达亚齐机场仍未恢复使用,他们不得不在棉兰暂且落脚,想方设法寻找他们的独子。一家人团聚以后进行了一番商讨,最终决定继续留在美?村;一则林新扬不能丢下他的朋友,二则他们原本也希望能够尽自己的能力协助赈灾。因此,他们一家人并未以其他灾民的方式,即以家庭为组织居住在收容所里,而是分开各住两地:儿子林新扬做了志愿者,和他的朋友一起住在收容所,两位老人则被安置在赈灾中心管理人定居的区域,以便共同安排筹备救灾物资等事务。
经过赈灾中心的协调,那间小小的收容宿舍此后便成了进藤光,塔矢亮和林新扬三人共住的房间。塔矢亮之前一直由美?村里一位专业的看护工作者负责照顾,进藤光在美?安顿下来便接替了那个人的位置。起初在语言交流等问题上还需要林新扬的协助,此后随着对收容所的情况逐渐熟悉,语言不通也就不再成其为重大的障碍,林新扬也就不必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转而开始去为村里做更多的协调工作。这样,塔矢亮的看护工作便基本全部落在了进藤光的肩上。
事实上,除了肋骨的伤,绿发少年的确只是太过虚弱而已。他还年轻,正是生命力旺盛的时年;只不过之前所承受的并非仅限于单纯的身体上的损耗,从而导致了他在获救以后康复缓慢,甚至曾经一度趋于恶化。
由于数日不曾进食,塔矢亮的肠胃已经无法适应一般的食物;即便是在进藤光已经来到美?,抑或是说自他得救已经经过了十余天的调养之后。他每天的食谱,是煮软的蔬菜和少量的,同样需要煮成泥状的肉类,而最初的几天更是完全倚赖着葡萄糖输液来维持生命。除此之外,反胃的症状也一直得不到显著的改善;每每无缘由地呕吐不止,有时稍稍进食就会马上吐得干干净净,有时只是喝水也会引起胃部不适的痉挛。那段遭遇对他精神的伤害程度并不亚于其对他身体所造成的伤害,因此出现了一系列的不良反应。这是起因于灾难的特殊症候,早已超越了普遍意义上的疾病抑或是创伤的范畴,所以即使是运用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无法在短时期内彻底治愈。然而归根到底,塔矢亮还是处在康复的进程之中。虽然进展缓慢,但总体状况正在日趋好转却是确凿的事实,尤其是在进藤光到来之后,他恢复的速度甚至有了逐渐加快的趋势——

只是,远远及不上进藤光的希望。

在他眼里,他的亮一直都是如此消瘦虚弱,一天之内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不安稳的睡眠之中,永远都是在竭力抵抗着呕吐的侵袭咽下索然无味的食物。虽然他并不知道在那六天六夜里塔矢亮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然而他明白,他看得见笼罩在他心灵深处的那片阴影,清清楚楚地看见,但他依旧同过去一样无能为力。正仿佛巨浪中从他掌内骤然滑脱的那只手,他想抓住那阴影,想驱?它遣散它,却根本什么也接触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盘踞在那里,顽固地折磨着他所深爱的少年。
那种感觉,便是所谓的肝肠寸断。
将自己关在低沉压抑的牢狱中的进藤光,每日每夜地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守着塔矢亮,就连说话也一反常态地柔声细语。那是他的水晶杯子,是在最需要他的时刻,被他失手摔到了地上撞得创痕遍布满是裂痕的宝贝。为此他狠狠地苛责着自己,绿发少年的每一丝不适都让他寝食难安。与此同时,险些失去对方的经历也让他无法抑制地感到后怕,怕到夜夜从往复的梦中惊醒,必须起身确认塔矢亮是真的睡在他身边,而不是沉没在狂暴的?水中失去踪影,他才能再度合上双眼。于是,在塔矢亮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明显有所改善的同时,进藤光的状态反而每况愈下。
负罪感对于人类而言是太过沉重的负担,背负着它,人就会陷入迷途,举步维艰。倘若一生都任它占据着自己的心灵,或许便会被痛苦和迷惘困在原地而永远无法继续前行。因此,进藤光日后每每提到这一段往事时,都会露出由衷的笑容说,我要感谢亮。
因为正是塔矢亮,每每拨动他灵魂深处那根生满锈迹的弦的绿发少年,给了他此后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那个时候,塔矢亮已经可以在进藤光的扶助下站起来缓慢地行走,也不再因为虚弱而整日地昏睡,但睡眠的总量却仍旧多过于正常的需要。而那件事情就发生在这段时期内的某一天下午,进藤光不知是第几次看到他在睡梦中表情恐惧地挣动身体,于是就把他唤醒,扶他坐起来喝水。被别人送到嘴边的东西,塔矢亮是从不肯领情接受的,即使是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他也要固执地保持这最后的几分自主,所以进藤光只是将搪瓷杯递到他手里,看着绿发少年笑着道谢后将杯子捧到唇边,又看着他才咽下一口就立刻紧掩住嘴弯下头朝放在旁边的铁盆一阵抽搐地干呕。他瘦弱的身体颤抖得如此剧烈,搪瓷水杯也翻倒在地滚了开去,里面剩下的水泼洒出来沾湿了他的衣服和身下的被单。金发少年默默无语地伸过手去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拨开他散乱的头发用毛巾替他擦拭嘴角和下颌。塔矢亮将手按在胸口,紧锁着双眉一下下深深地抽气,过了许久,他的呼吸才最终平定下来,细密的汗滴已经覆满了前额。
而就是这一刻,进藤光靠上了前去,抱住了他。
“对不起。”
他的双臂不由自主地震颤着,声音沙哑而艰涩,仿佛是从梗着大块硬物的喉咙中生生挤出来的一般。
“为什么要道歉?”
塔矢亮反问。
“你知道的。”
“你又来了,我不是正在好起来吗。”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不全是这个。”
说着,进藤光放开了他,将脸转向一旁。
“你变了,塔矢。”
他苦苦地一笑,塔矢亮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不会时常焦躁不安,不会每天都做着噩梦又不能自己醒来,更不会在我想要叫醒你的时候连眼睛也不敢睁开。你在害怕,害怕太阳光,也害怕天?。你总是想洗手,虽然你手上并没有任何脏东西,可是你……”
“进藤,这并不是因为你……”
“就是我造成的!”
金发少年失口喊道,却不知是对同伴还是对自己。
短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着,空气中仿佛夹杂着雷雨的气息。
“你说够了吗?”
片刻以后,塔矢亮挑挑眉毛,向他淡淡地笑了笑。
“进藤光,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控制得了什么,能阻止得了什么?”
“……可是如果不是我硬要带你来到这里,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进藤光失控了。濒临崩落的心终究不堪重荷,那澎湃着的负罪感已经快要将他的理智压挤到疯狂的边缘。他目眦尽裂般地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嘶哑的声音愈发歇斯底里地回荡在窄小的房间里,仿佛带动着周围的一切随之一同发出嗡然的鸣响。
“是我带你来到这里的,是我拉你去海边的,是我没有抓紧你的手,甚至差一点都不想再继续寻找你。如果不是我,你会好好地留在国内,安安静静地下你的棋,这里有多少人死掉也好,哪怕是全部沉到海底也都和你无关,难道不是这样吗?”
“该负责任的人是我!你应该恨我,是我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的,塔矢,是我让你痛苦,害你做那么多噩梦,是我……”

“是你让我活下来的!”

突然的爆发冲得金发少年浑身一震。他的对面,塔矢亮同样瞪大着翡翠色的眼睛,胸口在剧烈地起伏;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身下的被单,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从塌上一跃而起的冲动。
进藤光不禁怔住。在他的印象中,塔矢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激动过了。随着年龄的?长,他的亮早已经学会掩饰自己毕露的锋芒,更是比任何人都擅长压抑内心的波动,即便是吵架,那双翡翠色的明眸也不曾沾染上如此激腾的愤然的颜色。然而这一刻的他们,却仿佛穿越了久远的时空,回到了校际比赛的棋盘之前。那个猛然站起,对他不管不顾地喊着“别开玩笑了”的塔矢亮,和这时坐在铺有红色被单的竹席上的绿发少年的身影突兀地重叠在了一起,将进藤光心中狂激的火焰骤然扑灭,动荡的风潮呼啸的杂音戛然停止。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良久,塔矢亮静静地开了口。
“进藤,你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只是人,而这是天灾,你预见不了,也阻止不了。”
“可是,我……”
绿发少年轻轻叹息。
“也许从另一种意义上讲,该道歉的人是我。”
进藤光一愣。对面的人合上了眼帘,长至颈边的绿发滑过颊畔,遮住了他的侧脸。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么?如果你一定要说这是你的错,那么你回答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吗?”
“……”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一个人到海滩上去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留在那个地方不走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吗?”
“塔矢……”
“被这件事改变的人并不止我一个,进藤,你也一样,这里的很多人都是一样的。难道你不会害怕,没有做过噩梦吗?”
“我不知道没有我,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说到这里,塔矢亮抬起了头,那双因为脸颊的消瘦而显得更大的翡翠眸子闪烁着无法言喻的辉光。
“你知道一个人漂浮在海上,身旁只有海水和尸体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是真的绝望,也真的难受到恨不能一死了之过,更不敢去想象如果一直没有人发现我的话……”
看着面前因这些话而痛苦地扭曲了表情的进藤光,绿发少年静静地露出一个安和的微笑。
“可我们是一辈子的对手,进藤,我没有忘记过,我还想回来和你继续下棋。”
宛若雷电划过漆?的夜空,进藤光僵住了,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可是……我们,还回得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吗?”
遭受过如此深刻的创伤,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翳,背上了沉重的负荷,偏离了平稳的方向,这样的话,还能够回到当初的岔道口,继续沿着选择的路走下去吗?
“回不去……又能怎样?”
风停云止。敞开的窗外,孩子们银铃一般的笑声自遥远的方向隐隐传来。
“我们都活着,从什么地方不可以重新开始呢?”

从什么地方不可以重新开始。
……是啊。
只要活着,有谁规定,不能重新开始呢?

锵然一声轰响,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他的心。再一次紧紧拥抱时,热泪模糊了进藤光的视线。
但是他没有哭。他笑了。
这就是他的塔矢亮,他勇气和希望的来源,无论何时都光彩夺目的塔矢亮。纵使历经磨难,身心俱创,他的纯粹,他的坚强,一直也未曾改变,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么,他也有了答案。
不,事实上那答案很久以来一直都昭然存在于他的心中。
因为有了塔矢亮,才有了今天的进藤光。
“我喜欢你。”
喃喃的低语犹如山颠之泉流入山谷一般自然地脱口而出,或许是因为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这简单的几个字所能包容的内涵。
“我知道,我也一样。”
塔矢亮在他怀里平静地回答,双手攀紧了他的背。对于其中蕴藏的未尝用言语诠释的深意,他们已然心照不宣。
不想分开了,不会再分开了,因为能够了解他们的,只有彼此。
但梦中那骇然的景象,在巨浪中无力地滑脱的手,仍然清晰地留进藤光在眼前;于是他说:
“可是,我没有信心能够保护你。”
对此,绿发少年撤身离开他的怀抱,转而深深地凝视他的双眼。
“那么下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所以,请放下负担,奔向新的生命。
——到此结束。
心中满积的灰土被这柔和清风一样语声吹散了,久已尘封的幸福之门缓缓地推开;无形的纤软的手指温柔地拂动着门里的琴弦,那声音正恍若风铃一般清脆动听。两人胶结的视线犹如澄?的水流无声地交融在一起,各自的心依着同一频率静静地跳动。默然相望了许久,金发少年伸手从衣袋里抽出那张带着黄色水印的照片,轻轻地放在了绿发少年手中;随即他捧起了他的脸,拨开墨绿的刘海,在那已经恢复了光洁的额上,落下一个温暖的亲吻。
接下来,他们开始向对方讲述失散以后各自的经历,包括彼此的心情历程,喜悦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毫无保留地一一道尽。其间两个人的手一直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只要任何一方显现出些微的脆弱痕迹,另一方即用拥抱来给予安慰和支持。他们整整地讲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当最后一个音节散失在空气中,为他们的故事划上句点时,他们同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那么,就让我们从这里,重新开始吧。

人生的种种遭遇,莫不是上天施加给人的历练;也许它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轨迹,也许它的阴影将会经久不散,但只要人还活着,脚下便无处不是新的起点。因此,这其中并未存在着所谓对与错之分,也就并没有必要为此而戴上负罪的枷锁。
自二零零五年一月二十一日起,印度尼西亚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乌来来海滩封锁撤消,陆续有市民前去观光和凭吊,死寂的海滩开始恢复生机。亚齐省救灾工作加紧进行,四所难民安置中心宣告竣工,未遭完全破坏的房屋已住入居民,基本生活用品供应逐步恢复正常,部分学校复课,少数街市开始营业,灾民生活逐渐趋于稳定。与此同时,在棉兰美?村登记的难民人数不断上升,但越来越多的难民已开始自发组织返回亚齐重建家园。截止到二零零五年二月四日,一二二六印度洋地震海啸的死难者已超过二十九万人,重灾区印尼共有十一万余人确认死亡,十二万七千余人失踪。五日清晨,进藤光和塔矢亮第一次在彼此的臂弯中醒来,开始了他们在异国度过的最后四十八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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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解释:
有关“回到原来的生活”:死里逃生的经历带来的严重精神刺激,或许会让人失去很多东西,进而对生活产生影响。下棋这种职业更是倚赖着脑力和精神状态的活动,所以灾难的刺激很有可能会导致他们无法继续职业棋手的生涯。
有关“奔向新的生命”:我希望将新生活的开始作为光和亮新生命的开始,因为班达亚齐是幸存者的重生之地,而棉兰也是光和亮的重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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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你是我的兄弟和姐妹
是爱的世界
生命像花和蝴蝶,相互依偎才会美
珍惜身边你所爱的
Just you and me

——2005爱心无国界汇演主题曲《爱》

尾声

二零零五年二月初,英国皇家海军“斯科特”号勘测船公布了自一二二六印度洋大地震发生以来震中地区海床的首批图片。初步评估表明,地震发生时,地球的两大板块发生碰撞,因而造成海床隆起,海水向上涌出;此外,地震还留下了一条深约四千米的海底峡谷。一个月后,中国和美国科学家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两项独立研究报告。据报告称,经过重新测定,一二二六大地震强度应比此前的判定高二点五倍左右,折算成震级应为里氏九点三级,是全世界有记录以来的第二大地震,仅次于一九六零年智利里氏九点五级地震。目前这一修正过的震级尚未在国际学界达成完全一致,然而无论准确的强度是否最终能够有所定论,此次改变了亚洲版图,甚至使得地球自转受到影响,同时波及印尼、斯里兰卡、泰国、印度等数个国家,造成二十七万余人死亡或失踪的大灾难,都将作为人类和平时期最惨痛的伤亡事件之一永载史册。

灾后为世界卫生组织所担忧的瘟疫,最终没有在任何一个重灾区爆发。目前,印尼重灾区亚齐省首府班达亚齐已进入清理和恢复阶段;预计该阶段至少需要持续半年甚至一年。而后,灾区的生态环境恢复至少需要四年,卫生体系重建至少需要五年,而整体的重建工作,或许需要花费十几年时间。
海啸灾难过后,印度尼西亚总统苏西洛、副总统卡拉、前总统瓦希?以及一些民众,先后来到位于班达亚齐拜都拉赫曼清真寺朝拜和祈祷,为亚齐在世纪性大灾难后新生发出共同呼唤,期待着更加美好的未来。

二月十七日,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发表公报,表示将与受灾国政府合作,为重振灾区农业和渔业制定长期政策。目前,粮农组织已从?国、中国等国家收到2000多万美元的救灾款,这些捐款将主要用于恢复灾区的农业和渔业生产。另据联合国发言人办公室宣布的消息,世界旅游组织将在?国首都柏林召开高级别会议,讨论如何帮助海啸受灾国恢复旅游业。
三月八日,印度洋海啸预警系统建设国际协调会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总部落下帷幕。大会当天通过决议,决定启动印度洋海啸预警系统建设计划,并初步定于二零零六年年底建成并启用这一系统。
四月十日,印尼棉兰颍川堂宗亲会华人会聚棉兰,举行追悼亚齐省、尼亚斯岛地震海啸遇难同胞大会,缅怀在地震和海啸中遇难的华人同胞。
十六日,印尼政府和亚齐分离主义组织“自由亚齐运动”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举行的第三轮和谈结束,在政治与经济问题上达成了一些共识。

总结此次地震和海啸灾难的教训后,印尼当局已绘制出亚齐重建的蓝图,将防范大海啸定为长远规划的重点。自此以后,亚齐地区海滩一线将构筑起三道防线,力图将海啸再度袭来时的生命损失降低到最小程度。
虽然印尼已经在近期获得了世界各国和组织五十亿美元以上的援助承诺,但灾后重建的工作主要还需全体国民协调一致的艰苦努力。
重灾区亚齐省,地震仍在频频发生,也曾出现过海水异常上涨的现象,人们心中依旧满是恐慌。然而多数人却已经重拾勇气和乐观,以不屈不挠的坚忍来清理灾难的创伤。这里是死难者的坟墓,却也是生存者的路。死去的人就此长眠,活下来的人需要悲痛,需要缅怀,最终也将需要遗忘;但更重要的是需要认真思考自身的出路,即是说,要从死难者的身上,汲取到有关生存的启示。
毁灭的另一重含义,便是重生。终有一天,在这片埋葬着无数死难者的尸骸,是处断壁残垣的土地上,还会屹立起一座新的城市。待到那时,此地将最终成为一二二六幸存者的重生之地。
——无论曾经遭遇了什么,生活仍要继续。

二零零五年二月八日,林新扬一家婉拒了棉兰美?村互助会会长的挽留,与数十位灾民一同返回班达亚齐,开始以自己的力量重建家园。
同天下午,进藤光和塔矢亮所搭乘的航班飞抵日本东京国际机场。

二零零五年四月十七日,东京

平凡的春日,平凡的暖洋洋的曛曛和风,平凡的落樱和清酒诠释的花见,平凡的繁华喧嚣的街市。几个月前震惊世界的灾难在这里仅仅是新闻报道的内容而已,春天依旧按照既往的步调姗姗而来,那发生在遥远彼方的一切,在此已随消息的淡去而归为沉寂。
但是,这并不代表人们已经将其自脑海中永久地抹去。作为见证者,所有人都应铭记。在那个并不算遥远的将来,人类或许永远不能制止天灾的发生,却完全可以避免因自身的缘由所导致的悲剧。
而作为灾难的亲历者,那一段过往,更是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就是你上个星期下的棋?复出第一战就下成这样?真是差劲透了。”

听来不瘟不火的一句话,却让围棋会所某个角落处围拢在一起观棋的人群颇有默契地以最快速度散开各归各位,随后几乎是屏息静气地将目光聚焦在那张棋桌前两个少年的身上。

“喂,你看清楚,是我赢了,我赢了四目半诶!!”
染金色额发的少年瞪大着琥珀色的双眼,挺起身子指着面前的棋盘,气呼呼地朝刚刚说话的绿发少年喊道。而后者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那又怎样?不过是因为对手下了这着缓手你才能赢的,有什么好?耀的!”
金发少年眉头一皱,才想反驳之际,却被一旁笑盈盈走来的会所管理人打断了。
“好啦,好啦,进藤,小亮,先喝杯茶再吵吧。”
仿佛是受着同一动力驱使一般,两双手同时捧起了面前的青瓷茶杯;于是,一秒钟前仍旧剑拔弩张的两人,这一刻竟然不可思议地安静了下来,开始悠闲地品味各自杯里的茶。周围的客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低下头继续对局,但整间会所里除了清脆的落子声之外,还充溢着明显是被竭力压制住的低低的笑声,其间夹杂着某位老者佯装不满的“这个进藤,怎么才回来就要和小老师吵架”的抱怨。此情此景,令已经成为棋手夫人的会所管理人不禁莞尔,几个月来一直萦绕在眉梢眼角的愁容一扫而空。

那一天,当飞机的舱门处现出两位少年的身影时,场上立刻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两人的家人,棋院的负责人和棋手,会所的客人,甚至是咖啡店的服务生,全部都伫立在舷梯两侧,含着泪水,带着笑容,向两个平安归来的孩子鼓掌致意。在新闻中死难者的数字与日俱?的时候,他们活着,是他们用自己的坚强和勇敢缔造了生命的奇迹。
日复一日平静的生活中,人们总是习惯于不知不觉中在所重视的人身上寄予太多的希望,然而惟有在真正的风浪过后或许才能蓦然省悟,事实上所谓重要的人或事物,即便仅仅是单纯地存在于面前,便已经值得以一颗感恩的心去爱和珍惜。

“哼,我倒想看看你下周的第一战会下得怎样。”
金发少年放下空了的茶杯,咕哝了一句。
“我是不会输的。”
绿发少年轻描淡写地答道,将自己的杯子和对面人的那一只并排放在一起,伸手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我更不会输。”
赌气一般的口气与说话人的脸上温和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凝视着对方的琥珀色眼睛闪耀着炯炯的神采。
指尖在棋盘之上轻轻互碰,两人无声地相视而笑。

平安归国后一个月的疗养期过去,进藤光和塔矢亮终于重返棋坛。
正如塔矢亮所言,人必将为过往的经历所改变;然而生命的可贵,就在于只要所寻求的东西还在,只要去追逐的心并没有死去,就一定可以寻觅到新的开端。
噩梦依然纠缠不去,伤痕也无法彻底抹平,源于恐惧与不安的追悔和歉疚时时于心头缭绕不已;然而与此同时,也将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身边点滴的平凡幸福,珍惜所爱的人们,珍惜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以及所拥有的一切。
还有,比任何真理都更加坚信不移的是,只要两个人一直在一起,无论是怎样的阴霾笼盖,必将会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我们下棋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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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睡前还是贴旧文||||


[银魂][青葱]不管是什么样的电视剧都要给我从头看到尾啊笨蛋们!
by 総子(fusako)

老实说,大江户电视台开始放那部所谓的大河剧的时候,土方是没打算看的。
倒不是说不好看。片子讲的是武士的故事,情节够精彩,演员阵容也够强大。所以与其说是因为片子本身的缘故,还不如说是土方十四郎对这种太过正经的节目不感兴趣。
说来有这种想法的可能也不止他一个,实际上最早的时候只有冲田一个人在看而已。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一话接一话地看下去的呢?
哦对了,是从那天冲田指着电视说“这个人很像你”开始的。

“土方先生,这个人很像你诶。”
背对着电视坐在门口,土方正在忙着擦他的佩刀,头都没回地随口敷衍了一句。
“哪里像?”
“名字。”
砰咚!手滑……
险些没被自己那把RP的刀砍到的土方额角上顿时青筋直冒。
“我说总悟你脑袋有问题么??”
“诶呀,这个人像我呢。”
丝毫没理会土方的反应,电视前面的少年继续感叹道。
“又是名字?”
“不,别的地方也是哪……”
这回土方转过了身去,颇认真地看了一会。
“别开玩笑了,你哪有那么可爱。”
说完他刚想回过身去继续倒腾他的佩刀,就听到冲田兴奋地叫道。
“诶呀没错!就是这里最像啦!”
于是禁不住又回过头去,结果看到屏幕上那个名字像自己的人正被那个名字像某人的人用木刀击中头。
“一本!”
“啊哪,看到了吧,土方先生当年你不就是这样的嘛……”
少年一脸满足地托着腮侧躺在电视前面,边吃零食边感叹道。
“真是让人怀念哪……不过打得也太轻了些,应该把面罩还有底下那颗脑袋一起敲碎才对……”
“喂喂!!”
土方真有种举起手里的刀来当场敲碎某人脑袋的冲动,可行动上却只是死死盯住了电视的画面。
咳,那个名字像我的老兄……我说你就别让这小子得意下去了好不好??漫画就算了谁叫作者是变态这种正经八百的电视剧里你还让某人S你说你这样还算是人类么你妈到底是谁啊???
总之,土方就是抱着“一定要看到某人让某人尝到厉害”的目的,开始看那部片子的。
靠,蛋黄酱不发威,你当我是剃须膏么??

有的事情一旦有了开头,后面也就不知道怎么的胡里糊涂地一股脑继续下来了。就像那部叫什么大河的电视剧,土方和大伙一样看着看着就看成了习惯,渐渐地到了不看不行的地步,也忘了起先到底是为什么才看的了。
不过必须承认,那里头的几个主角也确实有点像自己还有身边的这群人。名字不说了,连怎么走出乡下道场开始给幕府办事这个前因后果都有点似是非是的,可就是个性上绝对差到离谱。
和土方当初猜想的一样,电视剧里的大伙一个个都太正直了,正直到有点残酷的地步。明明是故事,可非要讲得比看的人实实在在地过的日子还要严肃,难怪收视率总上不去呢。
-能把这种片子看到很投入的人,大概也就剩下身边这帮子头脑简单的笨蛋了吧。
看到每天一到钟点就兴冲冲地准时扑向电视的那群人时,土方都这么想。
不过他似乎从来也没想过跟在后面一起过去的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每天聚在同一个房间里看电视的人里面,永远都会搀杂着一个浅棕色的小脑袋,因为颜色不一样所以格外显眼。好几次土方都是等电视剧放完了才想起来这家伙明明应该是在当值中的,于是自然少不了一通有关工作中偷懒问题的家常便饭式的教训与反教训。
这之后土方必定是会坐在被火箭炮轰得一塌糊涂的院子里,顶着半个脑袋被烧焦的头发一边抽烟一边问天问地问祖宗他上辈子到底欠了那个黄毛小子什么。
还有就是他俩到底谁是上司啊???
说起来跟电视剧里的人比最不像的人恐怕就是这只S成性的懒鬼真选组队长了,要是这家伙能有那里的那个冲田一半的单纯听话,现在他也不必每天操心操到脑细胞大量死亡而且时时刻刻都有生命危险了吧。想想自己能活到现在还真是不容易哪。
唉,这就是所谓的世风。不管是严肃还是KUSO,是正直还是BT,变着法地不让人如愿那才是王道。
简直混帐透顶顶上还长着要命的蘑?呢。

真选组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是过得风平浪静同时又硝烟弥漫,反恐部队的活说好干也不好干,虽说那群恐怖分子多半和自家这边的队士废柴得半斤八两,偶尔受伤也多半是事故原因或者内讧。
“土方先生,你还活着哪?”
土方的反应自然是暴跳。靠!这小子这回连疑问句都换成反问句了,没的说,拔刀吧!
于是一分钟后他理所当然地又一次砰然倒地。
“呐,我说土方先生呀你又忘了么,我好歹也是真选组里最强的男人哪,对我拔刀可是没有好下场的咯~就连电视剧里你都还没有赢过我诶。”
少年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说着,土方额角上的青筋就开始一跳一跳。
“那TM哪里是你了??真搞不懂那个叫空知的哪根弦不对弄出你这么个腹?的混蛋冲田总悟。”
“哦,也是哪。”
少年依旧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略微朝他挑了挑细细的眉毛,顺手把刀收回鞘里。
“电视剧里的土方先生也没有你这么没用啊废柴蛋黄酱星人土方十四郎。”
“……”
“……”
“去死吧你。”
“这是我的台词诶,请土方先生自创名牌不要盗版,否则我要以侵害知识产权罪逮捕你哟。”
……
……

看到了吧,就是这样的日子。一成不变的白天陷害夜里诅咒,永无休止的以下犯上火力全开。土方承认在某些方面自己确实不是S星王子殿下的对手,不过看在伙伴的份上自己一向都是大人有大量,懒得去和小孩子计较。
那时候他还没怎么想过自己和那个孩子之间永远处于地位颠倒状态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也没留意到自己到底为什么整天被那个孩子轰杀+砍杀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的。
老实说仔细想想的话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
尽管S星王子一向把诅咒他的话当作口头禅,但实际上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他产生实质性伤害的事情。
说是受伤的因素多半来源于事故和内讧,但真正因为和那个孩子对峙而受伤的记录,自始至终都是零。
每每到了快要危急到他的时候,都会自动收手,然后再用那些惹人火大的言语奚落他一番,“啊啊土方先生你可真是没用啊”之类的,把他气得忘记了之前的那些个事实。
那么他自己呢?虽然会把“去死”挂在嘴边上,可如果对象是某王子,那个稍微认真几分的“切腹”就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台词里。
就算是“去死”,之前的对象也一定是“冲田”,不是“总悟”。
总悟,那是只有在需要同伴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的名字。
对他来说,不管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也绝对、永远都不会是厌恶。
只不过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的事情着实把土方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电视剧之神真的显灵了呢。

不管这世界究竟有多么无厘头多么BT,人总归还是免不了要生病的,就算他是S也好什么也好。
冲田生病的最初起因,大概是某次不慎落水的缘故,想想还是托万事屋老板的福。
起先只是有点感冒,谁都没有多在意,觉得反正也快到夏天了,很快会好的吧。
后来就渐渐地开始咳嗽起来。但即便是咳嗽得一天比一天严重的时候,也还是没有什么人注意。就算是注意到了,也照样不会有人故意去往多么多么严重的方向上去想。
所以土方有时候真的想不透,生来就头脑简单到底是好是坏呢?

那天又轮到土方和冲田一起当值,他还边走边想着这下子那家伙没机会偷懒了,身后却传来了S星王子倒地的声音。
确定这不是某人为翘班而耍的花招之后大大吃了一惊的土方?忙过去抱起失去知觉的少年,一摸额头烧得滚烫,他这才想起来这小子是S根本就是玻璃剑脆弱得紧哪,连忙打电话到医院叫救护车。
救护车?来之前少年醒来了一回,睁开迷离的大眼睛虚弱地喘着气说了一句“土方先生,电视剧要开始了哪”,就又睡了过去。土方什么话也没说,收紧手臂把怀里的少年抱得更紧。
夏天已经到了,少年的体温也高得灼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土方却觉得浑身都是冰冷的不祥预感。

因为还得工作,所以土方陪冲田到了医院,看着医生跟护士们接管了昏睡中的棕发少年以后就回去了。
电视剧开始的时间确实已经过了,但那天看电视的人群里面没有了那孩子。土方走到房间外面刚想把大猩猩叫出来告诉他冲田的事,那一刻故事刚刚好发展到名字很像那孩子的那个孩子不幸地患上肺结核的那里。
土方记得当时自己嘴里叼的香烟掉在了地上,之后他想也没想地立刻扭头奔向医院。
一路上他都觉得心跳得有点不正常。
大江户开国这么多年,结核早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不能治的病。就算是天人的技术,也救不了所有人的命——如果能的话那还要坟地干什么??
想到这里,土方也只能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在害怕,而且,是怕得不行。

等他到的时候医院的检查报告已经出来了,结果只不过是肺炎而已。
虽然只是肺炎,但是高烧烧到了三十九度,也只能暂且住院治疗;土方出现的时候冲田的主治医生刚刚好放下电话——打往屯所通知病人家属来办住院手续的。
夏天也会得肺炎,某只S王子还真是稀有动物,土方想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刚刚那些无谓的担心这时看来实在有够KUSO。想想也知道这种恶质的人怎么可能够资格得上什么高级病,更何况那混蛋的腹?细胞怕是连传说中的AIDS来了也能给他S个干干净净吧!!
可是,他就是提心吊胆了一回嘛你说能怎么办,那颗叫做心的东西直到这时还在上上下下哪。
所以站在病床边上,看着冲田吊着点滴带着脸难受的表情一声不响地睡着,土方有点绝望地拍着脑袋心想自己果然也是个笨蛋哪。

后来那阵子近藤天天往医院跑,说是怕头一回住院的冲田身边没人陪着会觉得寂寞。这个说法让土方险些倒地。那个混蛋?寂寞?哼,留医对他来说不过就是有了更加充足的时间来计划着怎么整死他这个倒霉的上司吧?
这么想着,土方把院子里打羽毛球的山崎叫了进来。
“把这个送到医院去。”
千果子,金平糖,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零食,都是某S王子平时最中意的。
山崎抱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离开房间,土方吐了口气,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
东西送到是送到,但是有某人在的医院,他是死也不再会去的。而且确实一次也都没有再去过。
“十四你不过就是不想看到那家伙没精神的样子吧?”
某一次大猩猩这么说道。
“切。我是不想让医院给火箭炮毁了而已。”
土方带着满脸鄙夷的神色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望向夏日里满是星星的夜空。
-近藤也是,知道就好了呗,还说出来干嘛呢?
他叹了口气。
缺少枪声炮声咒语声的晚上,可真是安静啊。

两星期过去后冲田出院照样是大猩猩过去办的手续。他走以后土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抽烟,就觉得太阳穴附近有什么东西一抽一抽地抻着难受。——果然。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时,刚好看到一只猩猩和一只S星生物正从里面走出来。近藤看上去很高兴,笑得一脸傻样的灿烂,并肩而行的少年似乎略微瘦了一点,不过很显然元气是恢复了——走到近前二话不说向着土方拔刀就砍。
“总……总悟!你干什么呀??”
和往常一样险险地躲过,土方叫道。
“给你的谢礼啊土方先生,”少年波澜不惊地回答道。“感谢你不露脸的关照。不过如果能把副长的位子一并让给我的话我会好得更快一点的。”
“……”
“顺带一提,因为怕土方先生在点心里面下毒,所以那些东西我全都分给医生护士还有隔壁叔叔的狗吃啦。”
“……你这混蛋给我去死!!”

果然某人出院的直接结果就是医院附近立刻一片刀光剑影,可怜的司机吓得窝在驾驶座上一动也不敢动,一边的近藤则头也不抬地把冲田住院用的东西往车子后面的行李箱里塞。之后他把箱盖就那么砰得一声合上,围着车追来躲去的两人就像是约好了似的立刻停止了互砍。
大猩猩坐进前座时,旁边的司机还在瑟瑟发抖中。等到冲田钻进习惯坐的后座,土方从外面把车门关上了。
“你们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了。”
他对有点困惑的近藤说道。走出两步去,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他想起了什么又转了回来。
俯头敲了敲后座的车窗玻璃,里面的少年把窗子摇开一半。
“电视剧的录影带在倒数第二个抽屉里。”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几分钟之后那辆车从土方身边轰隆隆地开过,将要超前的时候突然从后窗里飞出来个纸团样的东西,不偏不倚地打在走路的人头上。
土方弯腰把它捡起。的确是个纸团没错,原料是某种零食的包装纸,那东西他前些日子还买过来的。
“乱扔废弃物是要罚款的哟,总悟。”
小声咕哝着,嘴角却情不自禁地上翘。土方重新掏出香烟来点上,顺手把已经掐灭的那一支连同那件废弃物一并投进垃圾箱。
一阵风吹过,那张已经展开的皱巴巴的包装纸飘飘荡荡地在一堆垃圾上面翻了个个,露出白色的底面。
只见那里用?色碳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ありがとう、死ね”(谢谢,去死吧)

再后来,炮火纷飞的日子开始一如继往地在一片宁静祥和中过下去,直到那天。

那天,两个月的电视剧终于连最后一集也完了。
结局当然不好,这点土方从一开始就知道。正直地活在一个聪明的世界里,不快活的事情自然比乱七八糟地活在一个白痴的世界里多得多咯。
不过就算他不懂得这点,也不会像旁边的大猩猩那样哭得淅沥哗啦——喂喂太丢人了吧???
还有坐在后面的那群混蛋——因为是大结局所以能来的都来了——哭什么哭啊不过就是电视剧而已么太没出息了吧再哭叫你们全体切腹哟!!!
没错,不过是演戏而已。就算某人某人某人和某人某人某人很像,那也不过就是名字像而已。
这里的冲田没有那么乖巧听话,这里的近藤不过是只好心眼的废柴大猩猩,这里的土方……总归还有蛋黄酱做伴吧。
电视剧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那又怎样呢?
蛋黄酱总有一天会过期,时代也好电视剧也好人的生命也好这部漫画也好,也总归有一天是要结束的。
所以现在与其替电视剧里的人郁闷,倒不如想想办法尽量让自己活得痛快点吧??
所以那群笨蛋,还真是天真哪。
土方不屑地“嗤”了一声,眼角余光扫过侧后方那抹浅棕色,嘴角略微朝上弯了弯。
貌似除了蛋黄酱还有什么来的。

哭完了默完了感动完了,大伙各自回各自的房间睡觉去了。土方跟在后面,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只剩下冲田一个人。
于是,在走廊变得空空荡荡,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抱住他的时候,他没半点惊讶和犹豫地转过身,一把将矮他半个头的少年拎起来扛到肩膀上,继续朝自己房间走去。
“我说土方先生……”
“……什么?”
“你这混蛋就不能换个体面点的抱法吗?”
土方笑了。
“不用了。你的话,也就配用这种抱法。”

那天夜里土方的房间彻底沦为战场。
甚至都还没等到那扇拉门被从里面关严,战斗就已经打响了。

以往的唇枪舌剑升级成为实质性的互相啃咬,炮火长刀却退化成原始的近身撕打。不过发展到这一步时两人以及这个房间都还毫发无伤,被殃及的只有那两件看起来很体面的制服,不过也只能说天生就是外表中看但却穿脱麻烦是它自己的运气不好。
“……土方先生,和未成年人发生这种关系是违法的哟……”
此次没有使用虾型锁绝招,棕色头发的少年老老实实地躺在下面,趁着难得的唇齿空闲发话道。
“大江户宪法上没有写着禁止和未成年天人发生这种关系,S星来的王子殿下。”
土方十四郎有点喘息地说着,右手用力一拉,拽下一整条制服腰带。
“那土方先生,强暴也是违法的……”
少年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对着被他指控为强暴犯的衬衫狠狠扯了下去,一颗纽扣应声弹开,导弹一般直冲天花板,随后叽里咕噜地滚向最远的屋角。
“……你这样也算是被强暴么?”
俯在上方的人直直地看着那双拿惯了刀和火箭炮的手继续撕扯着自己制服裤子的拉链。
“要是被你弄疼了那就是了。”
土方心想这个混蛋永远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应景。不过其实本身也没有什么气氛可言,算了吧。这时他的眼光落在冲田总悟散乱的头发泛红的脸颊和半敞的领口,突然觉得这样子其实很好看。
然而不等他看够,下面的少年就扳过他的脸去,地地道道热火朝天的又一轮口舌之争。
宁静夏天的房间里温度渐渐上涨,啊呀,空调又坏了么?知了睡了可是明显有人还醒着,还在断断续续又锲而不舍地说着破坏情调的话。
“……疼的话你就去切腹吧土方先生……唔……”

第二天早上土方出乎意料地是被一个恶梦搅醒的。
梦里什么什么都是白色的,就是那个他再也不想见到的医院里的白色。天空,地面,躺着的人的脸还有嘴唇都是这种什么都没有似的白,所以蓬松的棕色头发一颤也不颤的?色睫毛还有挂在嘴角的那抹血一样的红色显得极其刺眼,让他怎么也没法鼓足勇气定神去看。与此同时,胸口上就像是压着座富士山一样,越来越沉,越来越透不过气。
好容易睁开眼,某种还热乎乎的不明液体哗啦一下从眼角溢了出来,土方伸手抹掉它,转头看了看四周。太阳早都高得晒着了屁股,某S星王子正在旁边裹着他的被单抱着他的枕头呼呼大睡,难得没带眼罩的脸上看似一派天真无邪。而自己的半个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某个连睡觉都要整人的家伙挤到了铺盖外面,横压在胸口上的也不是什么富士山,是上述的某人毫不客气地伸过来的一条胳膊。
然而不知道怎么的,这时候他竟然感觉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真是,到底还是电视剧看太多了的副作用。

坐起来的时候,土方分外小心地把那只手挪了开去,难得地不想去吵醒那只偷懒成性的王子殿下。不过他以蛋黄酱的名义发誓这决不是因为害怕被某人用火箭炮顶着后脑强令切腹。
笨蛋,第一次不疼的的话才有鬼了。
他伸过手去够向塌边乱糟糟堆成一坨的衣服,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香烟。左手一动,肩膀上某个地方就刺刺地疼了起来。
皱皱眉用手摸了一下,土方十四郎的指端分辨出那里还保持着某种超S生物牙齿的形状,这时两旁肩胛上也有几个地方也连锁反应般地开始隐隐约约地犯起了疼。
果然是全副武装一直到牙齿和手指尖……也就是说不管怎样也得弄出个两败俱伤来吧?
“总悟啊要是你能变得……”
突然他又想起了刚刚那个梦。于是自言自语的话说到了一半,硬是被咽回到了肚子里。
“算了,现在这样就好。”
恩,对,一直一直地就这样下去好了。

今天的大江户仍旧阳光灿烂,穿梭着天人飞船的天空下没有肺痨也没有弁天台场的枪炮。虽然不如意的事情仍旧多得数也数不过来,不过就算是这样,哪怕是废柴一点,也还是活着,最好。


FIN


追記を閉じる▲

前次提到的旧文^^
还是05年写的东西……一晃3年都过去了呀||||
于是——

[棋魂·光亮]曙阳 (0-5章)
~~~~~~~~~~~~~~~~~~~~~
曙阳

(献给印度洋地震海啸中不幸罹难的人们)

升什么旗子都无人争议了
最有权力的是
排山倒海而来的?水
把兵家必争之地
陷进尸臭熏天的地狱
从古拉打夜到班达亚齐
从共和国到
烽火家园的族群独立
我的诗魂随着母亲的故事
在亚齐河畔哭泣
在北拿绒迷失。

  ——印尼籍华裔诗人Paulus M.Cukrono



惊雷一般的轰鸣与沉重的喘息声一起震荡着他的耳鼓。穿过狼藉的大厅,朝裂开的楼梯奔去,恐惧犹如一只冰冷的利爪死死地钳住他的心,让他感到一阵阵晕眩和窒息。无暇去顾及身后的情形,但咆哮的水声夹杂着重物相撞时发出的轟响已经为他绘出了那幅可怕的景象。漆?的水流卷起狰狞的旋涡,仿佛是地狱的厉鬼张开了饥饿的血盆之口,生生地闯进街市,冲入房屋,叫嚣着要将他们全部吞噬。
紧紧握着那只微凉的纤手,他感觉自己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彻夜未眠的疲惫化作酸软侵袭着他的全身,他不禁开始后悔之前狂欢的放纵。脚下的凌乱使得动作愈发地艰难,他可以感觉到身后的人明显的体力不支。损坏的墙上露出了粗糙的棱角,不时划伤两人的脸颊身体,然而他们只有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向上攀。

因为这是在和死神竞赛。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在心中默默地念道。

转过弯踏上二楼的地板,耳边却传来一阵木石断裂的巨响,他猛然刹住了脚步回过头去,望见的却是已然被水占据的半座房子,倒塌的墙壁和摇摇欲坠的屋顶。
见鬼,他竟然判断失误,这里虽然已经是镇中,但离海还是太近了,况且方才的地震已经造成了重创……

必须离开这里才行。

身后无路可退,眼前也只有二楼的露台。
他们已然别无选择。

手牵着手冲到露台之上,映入眼中的是狂激的大水,水面上漂浮着各样的杂物,仍然在飞快地上涨,未及喘息,便将露台一举击垮,连带着上面的两个年轻棋手一起卷向前方。
危急当中,他恰巧看到不远的地方一棵三、四层楼高的棕榈树正在巨浪中摇摇摆摆,于是就在凶猛的水流碰触到自己的刹那,他朝那棵树扑身过去,一手拼力地抱住树干,将身体拖出水面;另一手死死地抓牢同伴的手,努力地把他扯住。他用腿勾住树干想要向上爬,然而就在这时,前方的急流中传来了一声撞击的钝响。

掌中的手静静地松了开来。

惊悚万状地抬头,他只看到被水浸透的惨白面庞上略带扭曲的表情,和那双失去了神采,半阖着的翠绿眼睛。

“塔矢!”

他大声地呼喊,却被水流的声音盖过。不远处的水中隐隐地翻滚起一堆碎石,那是暗藏在大水下面的致命因子。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塔矢!!”

他嘶哑着喉咙再度呼唤,得到的依然是刺耳的水声。在一片浑浊的汪洋里,那个人白色的身形是如此的纤弱渺小,虚软地随着奔涌的急流翻转摆动。
手,已经逐渐无力,再无法同狂暴的大海抗争;他绝望地向前探着身子,却阻止不了那只苍白冰冷的手从他手中一寸又一寸地抽出。
巨浪一个旋转,他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手臂一晃,两人之间的联系便被彻底切断。

“亮!!!”

一瞬间,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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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无常,人生即是如此。即便痛定思痛可以使人懂得珍惜,但若问我是否后悔那一天的决定,我的答案也只有一个。

曙阳 第一章

细白瓷杯中浓郁的咖啡泛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一把小巧的银匙漫无目的地在那柔润的棕色里轻轻搅拌,画出一圈一圈泛着乳白细沫的漩涡,不时碰触到杯壁发出微弱的叮当声。搅咖啡的人靠在明净的玻璃窗边,一双琥珀色眼睛只管望着窗外的街市,额前金色的刘海在咖啡店柔和的灯光下闪着一点一点的微光。
窗外,细如鸟羽一样的白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天色稍有些阴沉,比较起来,反倒是覆盖着一层云样冬装的大地更加明亮一些。一片皑皑中,人和车辆的动作都显得迟滞缓慢,使得窗外的整个场景仿佛一幅印象派的冬日图画。虽然是白天,但沿街的各家店铺门前摆放的小型圣诞树上缠绕的装饰灯,已然开始透过绒毛一般的雪层,闪耀起五色的光彩。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星期,满街就是一派节日的气氛了。
轻轻叹息了一声,进藤光端起他的咖啡,浅浅地啜了一口,细细地品味着舌尖苦得香醇的味道,唇角不自觉地挂上了满意的笑纹。
咖啡,果然还是这家SAMMES的味道最好。
四下环视了一下,不大的店堂,不多的顾客,格调高雅的深色陈设,流畅舒缓的钢琴旋律,难怪连那个从不在外面东游西逛的乖孩子也会分外地喜欢。
大概除了棋院和会所,也就只有这里,能够有幸让他常常光顾。

思绪才一碰触到那个人的影象,进藤光的唇边再度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微笑,由衷的微笑。
光阴仿佛逝水一般飞快地过去,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吧。
一分钟相识,三年成为对手和朋友,又用三年,结为知己。时间,就在无数盘棋局,无数次吵架,无数回你追我?中匆匆地流逝,将他们从十二岁一直带到十八岁的今天。
如今他们依然常在那家棋会所下棋,检讨,依然会好象小学生一样吵得不可开交,但彼此的交集已经不止局限在棋盘之上。比如说赛后棋院到车站之间并肩走过的一段路途,片刻交谈;比如说生日、节日的一个问候,一声祝福;比如说不如意时的一份理解,一番倾诉;再比如说,这家咖啡店靠窗的双人座位,一杯ESPRESSO,一杯蓝山。
点点滴滴的回忆,只要略一揭开序幕,就不可抑止地漫溢而出,在进藤光心中回荡着恍如杯中咖啡一般香浓沁脾的滋味,略微苦涩,却又满含着幸福。
对他而言,那个人,并不仅仅是知己而已。
亮。
望着窗外,他在心中喃喃地呼唤着,这动听的三个音节,一遍又一遍,想象着自己最温柔深沉的语气。
那是他从来没有,也不敢唤出声音的名字。
惟有在心中,面对着记忆的影象,他才能够静静地,虔诚地呼唤,鼓起勇气吐露埋藏至深的心迹。
亮。
我爱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进藤光也不知道。他只记得路灯掩映下的惊鸿一瞥,从此深陷,不可回转。
那也是个冬天下雪的日子,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他走出棋院大门,望见不远处那一抹纤瘦的背影,便不假思索地唤了一声。
[喂!塔矢,明天加油!]
第二天……是循环圈中至关重要的一局,胜的人即是头衔挑战者。
略微朦胧的光晕中,墨绿色秀发的少年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用一个无声的微笑回答他。
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那一天的雪花比此时更大更密,在灯光的包围和风的吹拂下划出一道道稍稍倾斜的白线,那个人就站在那里,柔顺的发丝随着雪花一同飘舞,冻得有些发红的秀丽容颜,在沉静的笑容中绽放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他知道,他是在说[谢谢]。
也许是做对手的时间太长,他们总是不大习惯向对方道谢,或代之以口不对心的玩笑式责备,或是将那一声无言的感激化作眉尖眼角的笑意。
而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地将那个人的笑容尽收眼底,惊觉它的珍奇和瑰丽。也就是那个回身一笑,让他蓦然发现自己心中那片未曾开启的伊甸不知何时早已跨过了冰封的冬天,遍地长满了墨绿色的枝蔓。
他就这样怔怔地站在雪地里,直到另一个人的背影已经远得看不见,那一抹璀璨的微笑依然停留在他的脑海眼前。
刹那间,双眼一阵微酸,眼泪毫无预警地模糊了视线。

他爱上了这个世界上最应该得到爱,得到了最多的爱,同时也最不能爱的人。
因为才华,他拥有着远远超出别人的关注;因为才华,他也失去了远远多过于别人的关注。才华点亮了一部分的他,却又遮蔽了另一部分,他所得到的爱最多,却又最为残缺。
见惯了独立优雅冷静懂事的表象,又有谁能够理解隐藏在坚强的外衣下面的那个纤细敏感的孩子,也需要细腻体贴的关怀和保护。
那其实是最简单的爱,然而正是由于大家拥有得太多,反而忘记了给予别人。
况且,对象又是这最不能爱的人。因为注定不会有结果,注定得不到回应。
亮,太纯粹了。纯粹得好象是橱窗中丝绒垫上那只毫无杂质的水晶杯,与身边的世界隔着一道透明但却不可逾越的屏障。身边的人只能远远地观赏它的美丽,即使有心也无法触及。惟有与它自身同样纯粹的东西才能越过橱窗,灌注其中。那道橱窗是保护那脆弱的水晶的唯一途径,也是把它同那一双双爱惜的手的温暖永远隔绝的障蔽。
进藤光是幸运的,他有幸走进了那扇橱窗,窥到了宝物的本质;但他却无法伸出双手,将那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珍宝纳入怀中。
因为他自觉自己不够纯粹,自己的感情不够纯粹。
那么干净,那么易碎的杯子,倒什么进去都是玷污,都是伤害。如若不想这样,惟有将心中所有激情的热量,无论多么激烈,都要化作轻柔舒缓的呼吸,悄悄地陪伴它,温暖它,绝不可以越界一步。
他的宝贝,需要他作为一个对手,一个知己的爱,不需要他以情人的身份付出的爱。
爱情让人变得幼稚,爱情也让人走向成熟。几日几夜迷茫的挣扎以后,进藤光下定了决心。
他要守着他,用他需要的方式。能多久,就多久。
不再计较自己的悲喜得失,从此以后,把亮的满足,当作自己的满足。
既然他得到了上天的恩宠,有权利如此。

指尖碰触着口袋里某样东西整齐的棱角,进藤光再度朝窗外望去。这一次没有让他失望,他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沿着便道向这里走来的那道挺拔的纤细身形,一身?色,略显柔弱。
情不自禁地笑着朝那里挥挥手,他知道他能看到。
两人相约来到这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虽然见面的话题很少与在棋会所时有什么出入,除了不能大肆争吵以外——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将一个星期一两天中的空闲时间交给这里。品一品醇美的咖啡,聆听着悦耳的钢琴,轻声细语地聊聊对局斗斗嘴,享受一下身心放松的感觉,让宁谧舒畅的气氛驱走所有的紧张和疲惫。
没有棋界同僚,没有各自的FANS,没有认识的人,只有他们两个。浪漫的情调,烘托出的是单纯却无与伦比的快乐。

招手唤服务生过来,进藤光点了杯蓝山,他的亮的最爱。
不久,咖啡送上,他点头道谢,几乎与此同时,店门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
“欢迎光临!”
望着心爱的人向自己走过来,途中不时同经过身边的女服务生们优雅地微微颔首,进藤光叹息着摇了摇头。
说是没有认识的人,但店里的人大约都已经认得他们两个了吧。
站起来帮塔矢亮掸掉头发上衣服上的雪,再接过他卸下的围巾和外套放在身旁的座位上,进藤光丝毫也不想掩饰脸上的笑容。
“今天的对局好象非常困难哦,拖到这么久……莫非这个初段是个意想不到的高手?”
温和地调侃着,意料之中地接收到那双漂亮的碧眼佯装责难的一瞥。
“还好,和你第一次参加幼狮赛时的水准差不多,有点死缠烂打,明明已经输了可就是不认帐。”
“喂喂,我没有死缠烂打不认帐吧?”
“你就是这样啊……”
开局,一如往日。

半侧着身子,薄薄的双唇轻抿着杯中的咖啡,翡翠色双眸凝望着窗外的雪景,塔矢亮宁静的侧脸犹如一尊完美的玉石雕像,让进藤光舍不得把视线移开。几次想要提起今天的话题,却又忍不住咽了下去,实在舍不得打断眼前这安宁美好的景象。
不过,为了达到今天的最终目的,他是不得不开口的啊。
小声清了清嗓子,引回了对面人的注意,他尽量收藏起自己的紧张和兴奋。
“塔矢,圣诞节已经有安排了吗?”
尽管答案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但他依然害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水灵灵的绿眸有点茫然地望向他,似乎是在头脑中的备忘录里搜索着,片刻以后如进藤光所愿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
从口袋里掏出那样快要被手上的汗水浸湿的东西,放在桌上推给他。
“给你。”
白皙修长的手指挑起那几层长方形纸片的边角,骤然挑起的眉毛和张大的双眼透着惊讶和错愕。
“机票?去印尼?”
抬起眼睛迷惑不解地望向他。
“这是什么?”
“哦,只有一张是你的,”进藤光笑着解释道。“下面那张是我的。”
“我没问你这个!”
啊,啊,果然,亮从来都分辨不出哪一句是在开玩笑的。
这么想着,收起了得逞的笑脸,进藤光正色问道。
“还记得林新扬吗?”

两年前的国际业余棋赛上,进藤光应森下老师的邀请帮忙做指导工作,由此结识了享有印尼国内业余界第一高手之称的林新扬。当时这位个性随和的印尼籍华裔棋手只有二十一岁,棋艺在业余选手之中的确算得上出类拔粹,又讲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和日语。进藤光和他下了一局,林新扬对当时十六岁的进藤光颇感佩服,随后两人聊了起来,彼此都感到相当投机。赛事结束以后,他们留下了各自的联系方式,并约好不时要在网上对局。

“嗯,有印象。是你说过的那个在业余大赛上认识的印尼朋友吧?”
“没错。”进藤光答道。“这两年他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络。以前他邀请了我好几次,要我到那边玩,他来做免费导游……可是一直都抽不出时间来。”
翡翠色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塔矢亮没说话。
顿了顿,进藤光继续说道。
“十四号那天刚好?上我被绪方老师踢出循环圈,心情差得很。你的生日,反倒要你来安慰我,实在不够意思,所以,这就是我补送的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是一份。”
“……你倒还真是省事。”对面的人挑了挑眉毛。
进藤光回给了他一个鬼脸。
“那,别管省不省事了,我们出去,好好玩个痛快,怎么样?”
“可是……”
“棋院的话,交给我安排就好。”看得出他的心思,进藤光笑道。“如果你答应,我马上就去申请,一定来得及。”
微微皱起眉头,雪白的牙齿轻咬着下唇,塔矢亮在思忖着他的提议。
“签证的话也好办,我刚从循环圈里退出来,时间多得很,交给我去跑就行了。再说,林新扬也一定很高兴能和你切磋。”
到底是急性子,长到多大,进藤光也受不了塔矢亮在他面前长时间的犹豫不决。

这次旅行,不能说是精心策划已久,至少也花费了他不少的心思。亮生日那一天,他只差一点点便与挑战者争夺战失之交臂,害得亮陪着他在这家咖啡店坐了一整夜,帮他检讨,给他打气,连生日也没能好好过。如果他赢了,这盘棋局也许可以暂且放一放。但他输了,输得让他也感到必须马上检讨。要知道,人的一生中只有一次十八岁,尽管亮不在意,他却无法劝说自己否认是他亏欠了亮。
不仅如此,虽然不能承认,但进藤光明白自己是多么希望能与心爱的人多一点相处的时间。就算只是陪他四处走一走,吹一吹海风,感受一下南亚的阳光;就算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因为眼前的新鲜事物而露出好奇欣喜的神色,对他而言,也已经是胜过人间无数的珍贵体验。
围棋之外的快乐,亮并不是不能享受,而是不会享受。他知道,并且,他想要他快乐。
仅此而已。

“嗯……”仿佛体察到进藤光的不安,塔矢亮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脸颊。“我倒不是担心签证的问题。只是,这么热心肠的你……不由得让我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进藤光不由一怔。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他,却发现塔矢亮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眼睛,一本正经的严肃神情中夹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进藤光自然懂得其中的含义,所以,他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音。
“什么嘛,你也太伤我自尊了……”
两人笑着互相拌了一会嘴,愉悦的情绪和着温暖的咖啡香,溢满了小店里属于两个少年的角落。

“那么,塔矢,我们一起去吧。”那一天的最后,进藤光这样说。
“好啊。”塔矢亮回答。

二零零四年的圣诞节,进藤光和塔矢亮第一次结伴出游的日子。
命运在属于他们的轨迹上,静静地添画上了这样的一笔。
所谓无常,人生即是如此。那时的进藤光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年的圣诞节会成为他们终生都无法忘怀的,刻骨铭心的追忆。虽然痛定思痛可以使人倍加懂得珍惜,但倘若问他是否后悔那一天的决定,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是的,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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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

SAMMES:BLCU的一个咖啡店……不在东京,在北京。暂且借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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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东西,人越是想要得到,就越容易失之交臂。有的时候,一步之遥,即是天堂和地狱之别。

曙阳 第二章

班达亚齐,亚齐省首府,苏门答腊岛最北端多雨的海滨之都,人口约四十万的知名港口城市。由于地处赤道附近,终年一派旖旎的热带风光,椰树和棕榈点缀着整洁的街道。道路两旁多是雅致的双层民居,富有宗教特色的圆顶建筑也随处可见。庄严的清真寺,繁华的购物区;大大小小的集市上,一样样富有热带风情的希奇物件令人眼花缭乱。本土人深棕色的肌肤与华人的黄肤一同在曛曛的日照下闪耀着富于活力的光彩,女人鲜艳的长袍和头巾争相吸引游人的视线,孩子们快乐的笑语穿插在充斥着印尼语、潮州话、客家话以及闽南语的街巷,站在店铺摊位前招徕顾客的主人们,一举一动都浸透着宛如热带阳光一般的爽朗。
这,就是天堂。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天气:晴。

蜿蜒着穿过城市的亚齐河,澄?的波光仿佛是生命本身在荡漾。平静的河面上时而驶过几条别致的小船,撑船的人伫立在船头优美地舞动着长长的竹篙,灵巧地驾驭着蓬船从横跨河面的亚齐桥下穿过。头顶被阳光擦得一尘不染的天空蔚蓝得透彻,几丝纤云下面,是一色纯白的建筑,以及于暖风中微微摇曳着的椰树。有美得如此自然的背景映衬,更让亚奇桥显得秀色满眼,难以言喻。
万般不舍地打断满心的沉醉,悄悄地离开仍在一心赏景的同伴,退身下桥,举起手中的可立拍相机。随着快门一声喀嚓轻响,桥上一身白衣迎风而立的少年面带微笑发丝轻扬的侧影,便和脚下的桥,背后的屋宇蓝天一起,永久地凝固在了那张照片上。
放下照相机,头戴一顶翻边草帽,额发染成金色的少年一边端详着手中的照片,一边傻傻地笑着。除此以外,也没有忘记时时用余光扫一下刚刚被他偷袭到而现在正在朝他走过来的人。
尽管距离已经不近,可他敏感的同伴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
“你在干嘛?”
轻轻拨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将太阳镜戴回去,一头墨绿秀发的少年伸手从他手里抽过了那张照片。
“偷拍啊。”
染着金发的少年挂着灿烂的笑脸,理直气壮地回答。
“怎么样,还不错吧?”
“不错什么啊,谁允许你私自给我拍照了?”
整齐的刘海下秀气的双眉有些不悦地绞在了一起,但嘴角微微的笑纹却泄露了秘密,让早已将他解读透彻的被指控者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留双色头发的少年扶了扶头上的草帽,更加放肆地咧嘴一笑。
“如果有人允许就不叫偷拍了啦。”
说着,一吐舌头,他再次夺回照片的掌控权。而他的同伴也不甘示弱,劈手又把它抢了回去,笑着追加了一句。
“不行,没收了。”
“你说不行就不行啊?”大声地笑了出来,身为受指控方的少年一手托着照相机,伸长另一只手过去抢;而他的指控者便将那张罪证藏到了身后,躲闪着不让他碰到,由此在亚齐桥畔引发了一场小小的争夺战。
“拿来啦!”
“不给!”
“那是我拍的!”
“谁叫你拍的是我,不给!”
……
……
两人旁若无人地快乐斗嘴争抢,引得旁边那位陪同者不禁摇了摇头,暗暗地笑了。
孩子啊,不管才能有多出众,终究还是孩子。

林新扬,二十三岁,自由职业者,印尼知名的业余棋手。祖籍中国福建,班达亚齐出生,班达亚齐长大,父母亲都是商人,经营着印尼一家中型华人企业,目前正在美国,为生意上的事务洽谈。
除了围棋,林新扬最大的爱好是旅行。走遍全球,向世界各地的高手学习是他的梦想,因此,他爱上了学习外语,也因此结识了这两个年轻的职业棋手——进藤光,以及他的知交,塔矢亮。
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奇妙。若说某些际遇不是命里注定,恐怕连做梦他都不会相信。正如他面前这两个打打闹闹的孩子,看着他们,一向思维敏捷、善于驾驭语言的林新扬,却只能找到一个词来形容。
珠联璧合。
如此的概括,也许不能算是最恰当,但的确最准确也最切实。在那两个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孩子身上,棋艺风格,处世态度,形容气质,甚至是名字,无一不是完美的互补契合。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又是默契的伙伴和朋友。他们之间既存在着难以跨越的距离,但却又紧密得容不下任何人或事物的介入,仿佛两块异极的磁石隔着透明的玻璃紧紧吸附在一起,不是严丝合缝,全部占有,但无论什么也无法隔断相互之间那重强烈的引力。
世间最理想的人际关系莫过如此。
棋盘上你死我活的拼杀,棋盘下犹如小孩子般愉快的打闹争论,理解、分享着彼此的喜悦和悲伤,恍如相互扶持一般地生存。
——如果没有意外的变故出现,这两个人一定会这样走下去,直至过完各自的一生。
自始至终,林新扬从来都深信不疑。

照片争夺战的最后,还是气力略强几分的进藤光赢了。握住有些喘息的塔矢亮拿照片的手,小心翼翼地掰开那几根白皙的手指,接收了他的战利品,将它拿在手上细细地观看了片刻,而后,出人意料地,他把照片轻轻地放进了塔矢亮贴身T恤外面罩的敞胸半袖上衣的口袋里。
后者不禁有些茫然,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又没说不能给你,”进藤光笑了。他的同伴带着讶异的表情挑了挑眉毛,抬起手来碰碰口袋里的照片,随后回手就给了他一拳,被进藤光嘿嘿地笑着接住。“何况照得真的很漂亮。”
“你!”
一个字,代表着塔矢亮对进藤光所有赖皮行径最直接的纵容。进藤光静静地看着他,白皙的双颊微微地泛红,墨绿发丝略有些凌乱,掩在紫色太阳镜后面的那双漂亮眼睛出奇地明亮,神色也分外轻松自然;白色T恤,白色上衣,白色棉布长裤,白色运动鞋,比起平日西装领带的拘谨,显得格外光彩照人,活力满溢。
出来玩玩果然有好处,亮的确需要有人经常带他到室外晒晒太阳。
伸手拽了拽同伴有点歪斜的衣领,进藤光默默地想道,以后要尽量多找一些这样的机会才好。

不过,他也知道,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这个愿望实在有点不切实际。
他很忙,塔矢亮更忙,一年到头的日程都排得满满,仅仅这一次请求棋院让他们放假就已经很困难了。他费了很大力气,得到的假期却只有短短四天,而且直到二十四日傍晚才能出发,想在目的地过平安夜的初衷因此化作泡影。不仅如此,尽管他们的机票不限班次,可有效期只到二十五日,也就是说,再晚几个小时的话,连机票都要作废了。
就这样,两人二十四日深夜才抵达印尼班达亚齐机场,随后乘林新扬的车回到了他的住所。那里离班达亚齐最著名的乌来来海滩不远,是座两层的建筑,目前只有林新扬一个人在住。工作了一天,又在飞机上熬了半宿的两个年轻棋手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好在主人早有准备,不过片刻就将一切打理妥当,因而此刻的他们才得以精神饱满地享受班达亚齐市美丽的风光。
这次假期的具体行程,进藤光已经和林新扬达成了共识。二十五日在班达亚齐转一天,二十六日上午便一同前往巴厘岛,在印尼最负盛名的旅游胜地过完剩下的三天。来到亚齐桥之前,他们在购物中心逛了一上午。那里的确是游客的必往之地,无论是东南亚风情的货品,还是中国式,抑或是西洋格调的物件都应有尽有。进藤光头上的草帽就来自某个专卖东南亚特色服饰的铺子,他本想再买一顶送给亮,但后者一个劲地摆手,说什么也不肯戴,所以只好作罢。不过,在另一家店里,进藤光看上了那副紫色的太阳眼镜,西式的,样子很精巧,和亮的肤色脸型很是合衬。这一次,塔矢亮没有拒绝他。

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进藤光决定朝下一站进发了。抬头向同伴递过一个询问的目光,塔矢亮回给他一个点头,顺手理了理两鬓有些散乱的头发。他笑了,回身招呼他们的义务导游,但后者已然朝他们走了过来。
“我们去露天集市看看吧。”留着半长?发,皮肤微?的年轻人说道。“我请你们尝尝那里的水果。”
“耶!太好了。”提到美食,染金色刘海的少年总是特别兴奋。而他的伙伴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放下了按着头发的手。于是,那柔柔地吹过来,夹带着热带特有果香的曛风,便再度不失时机地轻轻撩起了那一头柔顺亮泽的墨绿秀发。
这,就是天堂。
“走吧。”进藤光仿佛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彩一般地半眯起双眼,略带沙哑的嗓音也变得和那淘气的风一般低沉柔和。塔矢亮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跟上了他,一起走向林新扬停车的地方。
两人的身后,一座荷兰式钟楼顶上的时钟正在悄无声息地运转着,指针落在下午三点十二分的位置。

夜幕降临。清?如水的蔚蓝为墨色天鹅绒所代替,丝丝的纤云也换作数不尽的银色星斗。比起天上的星光,地上的灯光似乎更加绚彩纷呈。五色的霓虹闪烁着蛊惑人心的光芒,各色的灯笼烘托着一派传统的中国氛围;随着夜色渐浓,夜市的摊主纷纷点起自己的通明灯火,更是在晦暗的街市上画下了一道明丽的银河,与天空的星海交相辉映。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十一点三十五分,班达亚齐市北拿绒唐人街。

几乎恰巧位于整片地区正中部的一家二十四小时棋牌馆里,三个年轻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喝着茶,眺望着夜间的城市,面前那盘厮杀得甚是精彩的棋局尚未来得及收拾。
其实对进藤光而言,度假就是度假,暂时不下棋也未尝不可;但他知道,整整一天不碰围棋,塔矢亮会坐立难安。于是,从露天集市出发一到唐人街,三个人便坐进了这家会馆直下到半夜,连晚饭也忘记了。
这里并不是什么正规的会所,只是供人赌博享乐的地方,实际上就连下围棋的人都很稀少,牌桌和麻将桌上却是人满为患。环境颇为凌乱嘈杂,满室烟雾缭绕,有的地方也不乏呛人的酒气,茶水也平淡无味。但是,三个年轻人却下得非常尽兴,尤其是身为业余棋手的林新扬,而进藤光,则仅仅是坐在心仪的人对面,不着痕迹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心满意足。
北拿绒的夜景和东京的夜景有几分相似,一派繁华而喧嚣;虽然繁华和喧嚣的程度远及不上身为超级大都市的东京,但夜市正盛之时那人头攒动的样子也足以和新宿闹区不相上下。但归根就底,两者存在着本质的不同。不夜城东京的繁华是用霓虹灯堆砌起来的现代人苍白空旷的影子,而北拿绒则是传统与现代交融而成的缤纷的混乱。即使混乱,来自古老中国的深厚文化底蕴仍是为它的气息削减了几分颓废,?添了少许值得追味的内涵。
进藤光很喜欢热闹,也并不讨厌混乱和喧嚣,因此楼下的夜市对他而言确也是个不小的诱惑。但塔矢亮刚好相反,与其在拥挤的夜市中推推挤挤,他宁可坐在这里下棋,或是靠在窗边静静地远望。对此进藤光心知肚明,也情愿在旁边陪同,只是眼下需要解决的问题尚不止这一件。

咽了咽口水,他向对面的塔矢亮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的胃也分外地配合,刚好在这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呻吟。
塔矢亮笑了。
“你又饿了?”
“什么叫又饿了?我晚上还没吃过饭。”进藤光苦着脸说道。“你也没吃,难道就一点都不饿吗?”
对面的人蹙了下眉毛。“好象稍微有一点。……谁叫你一个人喝掉整整两壶茶?不饿才怪。”
“啊,说到这里,我也有点饿了。”林新扬转过头来对他们笑笑。“不如我们去宵夜吧,唐人街的中华小吃可是远近闻名的。把肚子填饱以后,我们也去逛逛夜市。”
“吃饭就好,夜市就算了。”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手脚,进藤光说道,笑着望望正在将棋盘收拾好的塔矢亮。而后者的回答却让他略略吃了一惊。
“没关系的。”塔矢亮将太阳镜插进上衣的口袋,拎起自己的挎包。进藤光向他眨了眨眼,他回给他一个温和的笑容。“你不是很想去吗?偶尔玩一下也好。”
“那就走吧。”
林新扬摆了摆手,先下楼去了。走在后面的进藤光趁着下楼梯的工夫凑近塔矢亮,带着笑意低声问他。
“你今天好象很高兴。”
“怎么了?你不希望我高兴吗?”
“当然不是,”有点得意地搭上绿发少年的肩,进藤光凑近他的耳边。“我的意思是,你高兴的话,今晚我们不如不要睡了,一会夜市散了,我们去乌来来看日出好不好?”
塔矢亮耸了耸肩膀甩开他的手。“少做梦了,我要回去睡觉。”
“呐,呐,不要了吧,反正也睡不了多久。”耍赖的手重蹈覆辙回到原地。
“去你的,你不累我累啊。”再一次甩开。
“等到到了巴厘岛,可以回饭店睡嘛。”
藉着楼梯的拐角,进藤光一个错步,挤到了塔矢亮前面挡住了去路。
“说了不行就不行。”绿发少年说道,见同伴没有让路的意思,便伸手推了他一把。“进藤光!你别得寸进尺好不好?”
“别气,别气,”进藤光讪讪地笑着,抽出那把不离身的折扇,有点夸张地为他扇着风。“你看,我们只剩下三天时间了,好容易来一次,至少也要去看看才好不是么?”
“想去你自己去就好了啊。”塔矢亮脸一沉,侧过头去硬是迈下台阶。
“喂喂!”这回乖乖地斜过身让了路,进藤光有点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是我拉你出来玩当作圣诞礼物的,我一个人去算什么啊?”
“……”
“那,还有,这里雨下得很勤,难得今晚星星这么多,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如果是阴天也就算了,可是现在,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浪费了多可惜,你说是不是?”
“……”
“好啦,一起去吧。”
“……”
“塔矢?”
“……随便你吧,给我先安静一会。”
“那就说定了?”
“……你能不能闭上嘴……”
……
迈出会馆大门,两个人的话语立刻被街市当中那一片喧闹所淹没,再也听不出端倪。三个人渺小的身影穿过道路中央漫涌的人流,消失在对街的几栋建筑里。越过喧哗的人群头顶,远处笼罩在夜色之中的钟楼上巨大的分针轻巧地滑过了零点,新的一天已然默默地拉开了序幕。

夜幕之下的人们,或是安然地睡着,享受着各自的美梦;或是清醒着,陶醉着,沉浸在狂欢的愉悦之中。但无论是睡着,抑或是醒着,栖身于脚下这片土地所赐予的天堂的人们,都还不清楚,当这一日的太阳缓缓升起之时,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未来。
很多东西,人越是想要得到,就越容易失之交臂,譬如宁静的生活,譬如相守的快乐。有的时候,一步之遥,即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零点零二分,进藤光和塔矢亮漫步在班达亚齐北拿绒街头,度过他们来到异国的第二个晚上。此时,离那场举世震惊的灾难发生,还有七小时五十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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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有关班达亚齐市的所有描写(包括亚齐桥,北拿绒等):纯属杜撰,完全没有事实根据,请不要尽信。
有关亚齐省:因为战乱,本是军事管制区。其首府是否允许外国人进入我也不能确定,但请大家姑且忽略掉这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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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永远都幻想着主宰世界,征服自然。然而,自然之神只是将宁静的琴音微微地拨乱,便将所谓神的子民们从桀骜的迷梦中蓦然地惊醒。原来这片土地上最渺小而软弱的,才是人类自己。

曙阳 第三章

夜色渐渐消褪。漫天的繁星一颗一颗地黯淡了银色的光芒,太阳依然在地平线的另一侧展转徘徊,但天空却已然隐隐透出清晨的亮色。白日游人如织的海滩,此刻一片清寂的宁谧。退去的海水尚未完全回涨,大片大片的沙滩仍袒露在半明半晦的苍穹之下。海平面上悚峙着一片青黝黝的山岛;沙滩上不远处,一座白色的灯塔静静地挺立,阳光下鲜明的轮廓被略显混沌的黎明之彩涂抹成水墨画一样模糊而柔和的线条。涛声遥遥地传来,同样朦胧而飘渺,仿佛是一曲催人入梦的缓歌;而略带几分寒意的海风也轻悄悄地加入了那茫远飘忽的海潮合唱,一起将安适甜美的睡意吹向岸上,引诱着聆听它的人忘记一切,走进那深邃而虚无的幻之世界。
破晓前的乌来来,清风,柔潮,渐渐由浓而淡的晦暗朝雾,是别具一番风情的梦之乡。世人大多钟爱其日出时的瑰丽,烈日下的旖旎以及黄昏日落的壮美,却很少有人尝试着品味它夜间的情致,也很少有人抵抗得住梦的诱惑,在这样舒柔阴晦的气息中享受清醒的滋味。
除非,有人能够在清醒中拥有梦境,抑或是因为清醒中的一切已经超越了梦境的美妙,也超越了梦境的残酷。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清晨,班达亚齐市,乌来来海滩。

进藤光微微侧过头,看了看倚在自己肩上早已沉沉睡去的同伴,伸手将两人身上合披的那件外套拉得更紧一点,并略略地调整了坐姿,让两人互相依偎得更加舒适一些。所有的动作都轻柔得难以想象,一如他对身旁甜甜入梦的少年那悄无声息的爱恋,如此地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心上人沉沉的美梦。但塔矢亮似乎睡得不很安实,进藤光的肩膀才轻轻一动,他就在他怀中嘤咛了一声,身子也跟着蠕动了一下。只是,也许是因为疲劳过度的缘故,绿发少年并没有醒;被夜风吹得凉丝丝的头发在身边人的肩窝里蹭了蹭,仿佛贪恋那里的温度一样蜷缩着身体向进藤光更紧密地靠了过去,随后,便再度安安静静地睡酣了。

隔着薄薄的衬衫,进藤光的肌肤可以感觉到暖暖呼吸的撩拨。鼻端满是柔软秀发的芳香,他的脸颊贴在塔矢亮的额顶,无法看见被自己搂在臂弯里的人的睡容,但他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一幅如何可爱的景象。他认真要强的亮惟有在睡着时才会褪去所有的防备,露出小孩子一样天真温柔的表情,那样的单纯而甜美,足可以让窥见的人过目不忘。进藤光见过不止一两次了,而每一次为他留下的都是既快乐又痛苦的回忆。一方面,那澎湃的幸福感会让他情不自禁地向天祈祷,恳请天上的神恩准他永远守着这个睡颜。然而另一方面,亮睡着的样子太撩人,呈现在他眼前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引诱他犯罪。是那份沉重深刻的爱让他产生了犯罪的念头,但也是由爱掌控的理智一直以来压抑着他蠢蠢欲动的双手,让他浸在矛盾的海中整夜浮浮沉沉,以至于将自己的睡眠忘记了,就这样凝视着所爱的人直到他苏醒。

所以此时的进藤光仍是醒着,在一切都昏昏欲睡的凌晨时分,在笼罩着朦胧睡意的海滩上,大张着酸涩的双眼——是否甘心都一样,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很累,只是无法入睡,也舍不得入睡。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仍在北拿绒繁华的夜市留连忘返,一直玩到凌晨四点左右夜市散场,才坐着林新扬的车回到住处。跟着两人各自加了件长袖外衣,在挎包里塞了条准备铺在沙滩上坐的浴巾、一小瓶棕榈酒和几袋糖果,便来到了乌来来等候天亮。即便是热带地区,海滩上的夜晚也比预想中要凉上几分,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开始还间隔几寸,不久以后便不由自主地彼此靠近。也许是甘醇的棕榈酒的作用,当进藤光敞开了披在身上的那件运动装上衣,示意亮靠进他怀里时,亮竟没有拒绝。于是,肩靠着肩,腿挨着腿,一侧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进藤光的右臂结实地揽着塔矢亮,一件棕黄色的外衣同时披在两人的身上,就这样宛如恋人一般地偎着取暖,两个人好一阵都没有说过话。亮的体温和棕榈酒的热力在进藤光的血管中燃起了一把激腾的火,和暗暗爱着的人如此靠近,他根本无法逃避心中压抑已久的冲动,告白的话语几次冲到了嘴边,然后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最后,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忍耐已到底线时,那一侧肩膀感受到的压力却逐渐沉重了起来——神在冥冥中伸了一把手,比他还要疲惫的亮,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睡去了。
对此,进藤光只有苦笑。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无法抹杀心底失落的怅然。抬起头,?沉沉的天色下晨星的微茫仍在若有若无地朝他一闪一闪,那仿佛夏日萤火一般的点点光晕看来如此切近,而待他抬起环膝的左手时,却发现它们实际上同自己相距着亿万光年。收回空空的手,放低刺痛的视线,眼界蓦地被一片昏暗所占据,他一时竟记不起自己身处何地,只觉四周那岛屿、建筑、灯塔、苍穹的影子如同一团空茫沉寂的大气一般,将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霎时间,任凭棕榈酒的烧灼也无法淡化心中骤然泛起的冷,和凄然的落寞。

[我就像是一颗不会发光的星球,终日里,透过浑浊的大气仰望着宇宙。]
靠着塔矢亮的头顶,他静静地合上双眼。

[而你,亮,你就是我头上方触目可见,却又遥不可及的星辰。]
遥远的波浪摇摆出眩惑的音符,仿佛星星的声音在他心中回荡着悠长的召唤。他的意识仿佛在慢慢脱离身体,散入大气,与吟唱着催眠曲的浪涛一同飘摇荡漾。

[你不属于我,即便也不曾属于任何人。而我原本也以为自己只要站在原地,远远地守望着你的美丽就够了。]
咸味的风一阵阵地吹来,掀弄着他的额发和衣角。他的眼睛看不见睡梦中爱人的容颜,但他的身体却包容着温暖而真实的触感,就连灵魂的深处,也仿佛沾染上了那舒心的、动人的香味。

[可是不管世代几经交替,时境如何变迁,人类贪婪的欲望永远都像这?色的大气层一般,只要存在,便无法摆脱。]
岛屿,灯塔,摇曳的树影,迷茫的星光,过去的幻象,梦中的渴望,一切的一切,都在?暗中旋转起来。乌来来虚幻的魔咒,指引着沉溺在绝望之爱的深海中的人于清醒中梦游的魔咒,已然悄无声息地奏效。

[所以,决定命运的神祗,还有我最心爱的亮,请你们,原谅我。]
[请宽恕这个痴沉的人类,和他为爱所犯下的罪。]

无声的忏悔过后,进藤光缓缓地垂下了头,静静地吻上了半掩在柔长发丝下挚爱的唇瓣。

浪涛声从遥远的彼方慢慢地朝海岸靠近,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天色渐渐从沉沉的?,弱化到厚重的深灰,混沌而模糊的中灰,再到和着晨雾的浅灰。最后,当浅灰的粒子也轻悄悄地褪去,抹出有几分陈旧的苍白时,天就要破晓了。
塔矢亮自始至终都没有醒来,进藤光从头到尾都未曾入睡。
嘴唇相触的那一刻,进藤光深深地领略到了那种充满罪恶感的至高无上的幸福。创世之神究竟是于何心态才赐予了人类这样的一份礼物?明明是第一次,却不必学习,无需传授,仿佛那样刻骨铭心的触感原是一段沉睡的记忆,已经在他的血液中封存了千年,在触发的瞬间即将接踵而至的一切变成了本能。温存地贴附,轻柔地展开,仿佛蝴蝶伸出了蜜管,一点一点,细致入微地描摹着花瓣美好的形状,之后仿佛水到渠成一般地挑拨着蓓蕾的缝隙,试探着,也是邀请着幼嫩的花苞为他开启那从未被品尝过的禁地,憧憬着其中甘美的蜜汁和清新而生涩的蕊。那一刻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在挣扎后立下的誓言,忘记了一切,如同久旱的土地渴求着甘霖一样渴求着爱的满足,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只是梦境。

但他错了。被劳累和后劲很足的棕榈酒困在轻浅却顽固的梦中的人是亮,不是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无端地接受这个吻,亮自然很不舒服;于是,花蕾对入侵者挑拨的回应并不是含着羞怯轻缓地舒展,而是发出了一声怨怼的呻吟,本能地挣动着逃避,从而将进藤光从清醒的梦境中再次唤醒,也骤然熄灭了他身上那份燃烧的热情。
离开亮的唇,进藤光感到全身都在簌簌地抖动。察觉到刚刚被他侵犯过的人仍在毫无知觉地沉睡,他一度因狂喜而空白的思绪忽而变作一团混乱纠缠的水草。是庆幸还是失望,是兴奋还是恐惧,是欣喜还是懊悔,他完全理不清其中的头绪。同一个晚上竟然两次踏进这样的陷阱,他费尽力气才抑制住喉咙口的那声自嘲的冷笑。合上眼睛再睁开,进藤光长叹了一声,而后决然地将两人肩上的衣服甩到一边,谨慎地起身半抱着塔矢亮让他轻轻在身下的浴巾上躺倒,将那件衣服盖在他身上,随后踉跄着站起,一把抓过酒瓶,猛灌了几口下去。酒液烧灼着流下他的喉咙,给他的全身带来了热力。用手背拭去了从嘴角溢出的液体,他丢开瓶子,迈着沉重的双脚朝前走了几步之后站住,背对身后兀自安睡的人,呆呆地伫立;他的目光穿透苍灰的晨雾一直投望向苍茫的远方,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根僵硬的石柱。

天亮以后,塔矢亮最终醒来时,望见的就是这幅景象。太阳已经升起了,澄净的天空仍和过去的一天一样只有几丝纤云点缀着清纯的蔚蓝,涨潮的海水冲刷着沙滩,水面上一片粼光四射,白色的灯塔在曙光中仿佛通体都在闪耀似的,翠绿的椰树在晨风中中婀娜地摇摆。美丽的沙滩和美丽的清晨,不远处进藤光的背影笼罩在柔和的辉光中一动不动,似是看得呆了一般冻结在了沙地上。

“……我睡着了吗?”

听到他的声音,进藤光倏地转过了身,见到塔矢亮慢慢地坐了起来,正惺忪地揉着双眼。
“嗯。”回到他身边,金色刘海的少年一脸平静的笑容。“你没看见刚刚的日出,真的很漂亮。”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说话的人姣好的眉毛皱了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再次揉了揉眼睛。
他真的是累坏了。进藤光不必靠得很近就能看见他眼底那密集的血丝。干笑了两声,他一摊手。
“睡得像死猪一样,我怎么可能叫得醒你?”
“你才睡得像死猪一样!”把手里进藤光的那件外衣狠狠地丢给他,塔矢亮开始收拾铺在地上的浴巾,散落的糖果和丢在一旁已经半空的酒瓶。“真是的。现在几点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差五分八点,还早呢,不忙。”进藤光帮他拉开挎包的拉链,看着他把东西一样样地塞进去。
“照片呢?拿来给我看看。”利落地打点好一切以后,绿发少年朝同伴一伸手,后者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日出的照片!你相机不是在那里吗?”回头指了指身旁地上的可立拍,塔矢亮一挑眉毛。“别告诉我你没拍。”
“我……那个……”进藤光挠着后脑,愁眉苦脸地耸了耸肩。“忘了……”
“我,那个,忘了。”塔矢亮重复着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就知道不能指望你,偷拍的时候倒是挺用心的,一到正经事就想不起来。”
与往日一样的神情气质,一样的有些孩子气的埋怨,他果然什么也不知道。既然这样,他还能够做什么?只有尽力地把前夜发生的一切都当成一场梦,尽力地去遗忘。
就这样,返回原地吧。
但就在这时,就在进藤光张了张嘴,才想要和平日一样说些什么来反驳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响声突如其来地闯入了他的耳鼓。

那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如此低缓,如此沉闷凝重,如此遥远而又如此切近;刹那间他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随着这声音的频率颤抖不已,随之而来从脚底径直蔓延到头顶的是彻骨的寒意,一股不祥的感觉自心灵深处油然而生。
很久以后,当那一切都已成为记忆中的片段,进藤光每每提到那时他所听到的声音,都只能用一种方式来诠释——那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而在当时,他唯一的感受仅是恐惧。
恐惧,地球上一切有知觉的生物在明显地捕捉到那预示着危险即将降临的蛛丝马迹时,共同的反应。那种感觉正仿佛自万米高空坠落而尚未触地;就是那样无路可逃,无处藏身,甚至是在死亡的阴影愈来愈接近之时却连眼睛也无法合上的绝望。想想看,那时的神,也许就在云端之上嘲笑着人类那些无谓的勇敢。此时此刻的他们,根本无暇聚集起自己的勇气,惟剩下恐惧的本能。
而回到云层之下,命运的齿轮正在飞速运转,片刻也不曾凝滞。
几乎就在进藤光的耳朵捕捉到这异样可怖的声音的同时,他脚下的大地已然开始剧烈地抖动,仿佛是岛屿的根基正在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生生地扭断,又仿佛是千万吨火药在地层之下一同引爆。平坦的沙滩竟颤动得让人难以立足,进藤光一下子便被甩倒在地。勉强支撑起身子,他的眼角瞥见海滩上的椰树正在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摇摇晃晃,不远处建筑物雪白的墙壁上如同闪电划过夜空般现出了一道道深色的裂纹。空气中充斥着嘎嘎的断裂声,甚至是房屋轰然坍塌的巨响,与大地的鸣动夹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震荡着神经。他禁不住跪倒在地,双手掩紧了耳朵。
地面强烈的摇撼持续了几分钟,但感觉上却仿佛是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恢复了稳定。高挑的椰树依然在微微地前后摇摆着,嘈杂刺耳的崩裂声余音未绝,又渐渐地搀杂进了人的语声。是否通晓他们的语言已经不再重要,此时此刻,任谁都能听懂那些张皇的话语中所饱含的惊恐。

进藤光放开自己的耳朵,木然地瞪大着双眼,看向和他一样半跪在沙地上惊魂未定的塔矢亮。
“……怎么回事?是地震吗?”
翡翠色的明眸朝他望了一眼,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似是想要回答他,但却在将视线投向他身后时猛然吸住了,仿佛一瞬间被什么侵吞了语言。大张着惊惧的眼睛,塔矢亮脸色煞白,颤抖着抬手指向进藤光背后的大海。
“进藤……刚刚……涨潮了对不对?”
进藤光不解地回头看去,一瞥之下,顿时倒抽了口冷气。
在他身后,原本已然涨起的海水正在迅速回退,光秃秃的沙滩一片接一片地现出,向远处延伸开去。
天啊……这难道是……
“进藤,我们必须?快离开这里。”
恢复了冷静的声音略带着沙哑飘到耳畔。进藤光转回头看到塔矢亮紧蹙着眉毛,神情凝重地盯着逐渐落下的水面,顿时意识到他也在想着同一件事。
已经不需要回答了。下一秒,两人同时跳起身,丢下了随身的一切,用各自最快的速度,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去。

求求你,千万不要,千万不要是……
心脏犹如打鼓一样在胸腔中敲动,进藤光拼命地迈动着双腿,时而斜过头去望一眼身后。
生在一个自古多地震的岛国上的人,有谁不知道靠海的场所发生地震的后果?不,这一次的震源或许都不在陆地上,而是来自大海的深处。虽然并不一定每次地震都会引发同样的结果,但已经涨潮的海水再次退下,这……
根本就是噩运降临的宣言。
天啊,天啊,求求你,求求你……
无助的祈愿,在片刻以后破空而来的隆隆巨响中证实为徒然。两人拼尽全力的奔跑,已经让他们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回到了朋友居住的市镇;然而远比他们的脚步快得多的,才是身后那搅动着白色烟雾,翻滚着发出声声咆哮的……
匆促间转过头去,覆盖着汗水的身体仿佛霎那间急冻至冰点。进藤光的呼吸凝滞在了喉咙口,心跳也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刹住。比方才强烈十倍的恐惧和绝望的魔爪,已经将他紧紧抓牢。
透过因汗水而模糊的双眼,进藤光望见了令他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将其从噩梦中抹去的景象。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后方,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的,是翻滚着灰白色浓沫,疯狂地吞噬着一切的?色魔鬼。
依然蔚蓝的天空,依然灿烂的阳光,而美丽的晴空之下,耸立着一道足足十米高的浪墙。

人类,永远都幻想着主宰世界,征服自然,幻想着自己才是天地之主。然而,自然之神默默地一笑,轻轻地引动着手指,将宁静的琴音微微拨乱,所谓神的子民才从狂傲的梦中蓦然惊醒:原来这片土地上最渺小而软弱的,才是人类自己。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早七点五十九分,苏门答腊岛北部发生里氏八点九级强震,震中位于印度洋海床下四十公里处,造成当地断电,建筑物严重受损,数百人受伤。而大约十分钟过后,真正惨烈的灾难才正式拉开了序幕。那即是将班达亚齐化作人间地狱,同时波及到斯里兰卡、印度和泰国的印度洋大海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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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有关乌来来海滩的描写:灯塔属实,其余皆为杜撰。
有关震级:里氏八点九级是美国最初测定的结果,其后有所更改,而各地勘测的结果也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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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里最?暗的时刻,不是深夜,而是黎明前的短暂阴霾;而远比黎明前的那段阴霾更加?暗的,却是笼罩在人类心底的绝望。

曙阳 第四章

海洋,生命之源。亘古以来它的温柔和美丽赐予了居住在岸边的人们无重数的恩惠,也在远离它的人们心中引出了漫无止境的憧憬和遐想。白日里闪耀的粼光,夜色下宁静的柔媚,浪起时雄浑的峰谷,风定时摇曳的轻波;那柔和的带着咸味的气息,那哗哗地拍打着岸礁的雪沫,那深邃而又澄?得仿佛包容着一切的深蓝,映衬着青天,阳光,沙滩,海鸥和远处地平线上精致的白色小船,这便是大海刻印在时光的基石上洗蚀不去的隽永绘卷。长久以来,海洋的恐怖离岸上的人们遥远得如同天边稀薄的尘雾,那些吃人的漩涡,凶险的暗礁仅仅是传说中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不曾真正畏惧也没有必要感到恐惧。因为这不是他们心中描摹出的海,他们的海不会伤害人类不会扼杀生命,他们的海只会在照片上留下秀丽宏伟的背景,在笔下纸上流泻出曼妙的诗文;只会用那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他们赤裸的双足,用静静摇摆的浪花推动着他们的泳圈气垫皮船;只会让捕鱼的船儿满载回航,让倚靠着它生存的人们幸福地伴着涛声歌唱;只会一波一波地,将深藏在它心中的礼物,那些细巧可爱的海贝慷慨地淘上岸来,供喜爱它们的孩子们满捧满捧地收进口袋,同时藏下一段快乐的追忆,一份更加深刻的向往,直至他们长大,变老,再将那美好海洋的遥想传递给身后的一代一代。
然而那一天,这温和可亲的大海突然愤怒了,带着狂躁的咆哮侵入了岸上的世界,疯狂地将挡在面前的一切摧毁殆尽。陆地的尘埃玷污了澄净的深蓝,将它染成了一片浑浊得如同原油般的暗?;仿佛意欲将脱离它而耸立的岛屿夺回怀抱一样地,一浪接一浪,一波接一波地扑上来,冲入街市,压向房屋,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城市和村庄。其所到之处,无一不似滩上的沙砾城堡一般分崩离析,坍塌溃散。茫然失措,毫无防备的弱小生灵甚至来不及躲闪,便被卷入暗浊的洪流,从此万劫不复。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十六日早八时十五分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乌来来海滩附近小镇。

急促沉重的喘息,忙乱迈动的脚步,恍如擂鼓一样冲撞着耳膜的心跳;全部的一切混合在一起,仍旧无法隔绝那惊雷一般的水声。湍急的洪流在身后怒吼,巨大的轰响侵消了全部距离感,仿佛那遮天盖地的浪潮已然近在咫尺。理智在落入恐惧寒冷的利爪之时就已僵硬如冰川下的冻土,无从思考,无暇思考,惟有凭藉求生的本能催动疲惫的双腿,机械重复着交替向前的运动。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腿和脚上,随着它们仿佛钟摆一般每摆动一次并与生硬的地面接触一次的节奏,把一种不无真实感的震颤输入身体的其他部位,最后汇集到空白的大脑,组码一般地排列出一行命令。
——绝不可以停止。
绝不可以停止。没错,一旦停下脚步,即刻葬身于骇浪之底。自然的抉择之于生命,无通情晓理的转圜,更没有商榷妥协的余地;生还是死,进化或是退化,保存或是淘汰,瞬间即见分晓。
然而,即便是将一切全部燃尽耗空地奔逃,就可以逃出生天么?
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与此时此处相比,往日华靡都市中人们烦恼的呼声听来就像是顾影自怜的喁喁私语和无病呻吟,如此的苍白而浅薄。他们可知就在他们喟叹着灵魂破碎,信仰空虚的同时,同一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人正拼死地挣扎着攫取那线微茫到几近乌有的生存契机。

快一点,再快一点……
进藤光剧烈地喘息着,金色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浸透,尽数贴在了额头上。顺额流下的苦咸汗液刺得他双眼沙沙地痛,但他已经顾不上用手去抹,甚至顾不上眨动一下酸涩的眼皮。视野为一重模糊的迷雾所笼罩,混乱的街市和逃亡的人群在迷雾中间不断地摇摆,嘈杂震撼的声音在耳鼓中撞击出嗡嗡的回声,沉重地践踏着他的神经脉络,仿佛要将他的心智就此撕裂焚毁。但不知为何,他又仿佛感觉到这一切正在逐渐地远去,似乎是灵魂正在脱离肉体的束缚,同覆满全身的汗水搅在一起,一缕缕地蒸腾入空气中消散不见。随着灵魂的散失,他的知觉也渐为混沌迟缓,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双腿是否仍在继续摆动。
这是被逼进穷途末路的生物所作出的最后反抗,仓皇而无助,已经惶恐到失去了应有的理智。惊惧的罗网将他层层地缠绞,束缚了他的四肢和感官,宛如蜘蛛用粘丝包缠猎物般地剥夺了他的意识。
然而正当这时,进藤光的余光忽而斜睨到了自己的同伴,已经变成了一片朦胧白色光团的塔矢亮的身影,在落后他半个身子的斜后方,不甚稳定地飘摇晃动。视线触及的一刹那,进藤光的手本能地伸了出去,恍如行将就溺的落水者一般,他紧紧抓住了塔矢亮的手,抓住了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支点。
发冷的细致肌肤,沁湿着汗水的手心,微微地震颤着。颤抖的人是他还是自己,进藤光也无从分辨。而就在两只手相触的一刻,有什么东西触到了他,犹如拨动了心底那根久已锈迹斑斑不堪铮动的弦,让原本狭窄模糊的视野突然间清晰了开去;阴翳遍布的天空就此重现出清明的颜色,蜘蛛的茧扯破了,散失的灵魂沉甸甸地压回到了身上;他顿时感觉周身酸软,但神智却异乎寻常地清醒。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那只冰凉纤细的手。
“我们要到高处去。”
他对塔矢亮说道,但听来更像是一声自言自语。

林新扬的住所,那座白色的双层西洋格调的别墅就在不远处。一如街市上的许多建筑物,墙壁上布满了或粗或细开裂的痕迹,却幸而屹立未倒。而它左右两旁的邻居则垮成了一堆木石狼藉的废墟,无论里面的人是否有幸逃出,他们昔日舒适的庇护所此时已经化作街市上匆忙逃生人群的绊脚石。本已愈渐艰涩的脚步受到铺陈在道路上的瓦砾残垣的阻碍,越发减慢了两人奔跑的速度。推开院子歪斜的?色铁栅栏门时,被浪峰推近过来的?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脚踵。
一刻也容不得延缓了。
进藤光拉着同伴径直冲向房门,就在这时,身后人的动作突然一滞。
回头看去,他看到因地震而变形的铁栅栏钩住了塔矢亮的外衣,急切间竟不能挣脱。
“你先走。”
绿发的棋手这样说道。进藤光不答,放开了他的手,但没有移动脚步,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三两下甩掉衣服,随即再次把那只手抄进手心。两人并肩在涨至足踝的水中朝前疾奔。
——即使分秒之差即划下生死之界,即使片刻的耽搁便意味着宝贵机缘的断送,他也绝不会丢下他独自偷生。
不管进藤光是否来得及思考,爱都已将其变成了本能。

紫色硬木制成的精雅大门紧闭着,门锁已经变形扭曲,不管里面有没有人都不可能将其打开。于是进藤光侧过身子,藉着奔跑的冲劲朝它撞了上去。金属的锁具发出闷钝的咔啪声,脱离了木制门框的依附,大门应声而开。半边身体在撞击下泛起麻木的刺痛,进藤光猛抽了口气,一脚迈了进去。
主人不在,也许是出去寻找他们了,房中空无一人。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尘土气味,起居室没有开窗,阴晦的光线愈发加重了恐慌的气息。原本整洁雅致的家具已经在地震中变得一片混乱,桌椅倾倒,墙壁歪斜,画框花瓶的碎片散落一地,顶灯横陈在地板上,所有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灰土所覆盖。穿过大厅径直奔向通向二楼的楼梯,绕过倾倒的扶手,脚尖才触到第一级裂开的台阶,身后震天动地的水浪即刻接踵而至。
晕眩感突如其来地袭来,进藤光感到一阵沉闷的窒息。无须转头去顾及,那咆哮的水声夹杂着重物相撞时发出的轟响已经为他绘出了那副可怕的景象。漆?的水流卷着狰狞的旋涡,仿佛是地狱的厉鬼张开了饥饿的血盆之口,已经生生地漫入了庭院,涌进了房屋,叫嚣着要将他们全部吞噬。彻夜未眠已经消耗掉了不少精力,恐惧所导致的紧张更加剧了疲劳,进藤光暗暗地责备自己之前的放纵。脚下的楼梯处处是磕磕绊绊的缺口裂缝,身侧受损严重的墙上暴露出的粗糙不时划伤两人的脸颊身体;即便不出声,进藤光也能感受到塔矢亮和他一样体力不支。然而,他们早已别无选择,惟有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向上攀。

因为这是在和死神竞赛;不,是在死神的指缝中寻求一丝微薄的曙光。

转过了弯,终于踏上了二楼的地板,后方却骤然传来了摧塌断裂的轰响。进藤光猛地刹住脚步回头望去,只见片刻以前曾经立足的大厅已经面目全非。混乱的家具也好,遍布的灰尘也好,全部都不复存在,或是在波动的水面上半隐半现,或是融入了那一片浓重的黝?。水不断地从倒塌的外墙处涌进来,又一个浪头拍下,连屋顶也随之摇摇欲坠。
小镇距海太近了,地震造成的重创也使房子更加不堪一击。时已至此,进藤光清楚而绝望地意识到,他们竭尽全力所达到的地方,并非一座可以赖以栖身的岛屿,而是随时欲将他们埋葬的坟墓。
是他判断出错,抑或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早在最初便已斩断了二人的生路,他们已经在劫难逃。

世上确有不畏死亡、寻求死亡的人存在;但无论生存多么艰辛,绝大多数人的内心深处仍旧眷恋着生而抵触着死。当死亡的阴影遮蔽了生存的希望,进藤光颤抖了,无法抑止地由内而外深浸在冰水中一般剧烈地颤栗。四周的墙壁屋顶战抖得同样猛烈,灰土簌簌地震落下来覆盖在两人的身上,像是想要就此将他们掩埋一般。双腿虚软脱力到几乎难以支撑,进藤光深感力尽精枯;无论是身体或是理智,承受力的极限将至,他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
但他没有倒下,因为塔矢亮握紧了他的手。
进藤光永远忘不了那一刹那,晦暗的微光,倾塌的房屋架构以及飞溅起来的水沫映衬之下的,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视线相触,仿佛心灵由此相通。生死与共,亮的眼睛为他传达着这样的消息,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再没有人能够如此摇撼他的心灵。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在这里;生命,理想,爱,幸福……在这一生中最危难的时刻,他最心爱的人握着他的手,和他同生共死;那么,怎样的绝境也好,都无须恐惧了吧。
但是那一刻,进藤光的心底,燃起的却是一股无比激腾的烈焰。
一起死吗?不,他要他们一起活下去。
于是,有生以来,他再没有任何时刻比此时更加迫切地渴望生存。

眼神的交汇不过短暂的瞬间,尔后他们一同将目光投向了二楼的露台。
必须离开这里,这是仅存的希望。
紧系着交握的手冲至露台之上,映入眼帘的是狂激的大水,席卷着各样的杂物自下方冲刷而过。水位仍在随着奔涌的海浪飞速上涨,顷刻间即达到露台的高度;未及喘息,又一波浪峰狠狠砸下,脆弱的露台便和风中残烛一样的房屋一同轰然倾垮,连带着上面的两个年轻棋手,一起被水浪卷向前方。
或许是命运最终对他网开了一面,危急当中,进藤光恰巧望见不远处一棵三、四层楼高的棕榈树正在浪中摇摇摆摆,奇迹般地没有被湍急的水流连根拔起。于是就在凶猛的急流碰触到自己的刹那,他不顾一切地朝那棵树扑身过去,用空闲着的左手手臂拼尽全力地抱住了树干。身体才一停滞,紧拉着同伴的右手立刻被汹涌的水流狠狠地扯了一下,仿佛要将他的手臂从根部撕裂一般。紧咬着牙关强忍住那钻心的生痛,他费力地靠着左臂的力量将身体拖出水面,甚至连指甲也嵌入了粗硬的树皮之中;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牢塔矢亮的手,拼命地,竭尽一切地扯住他。
这是一场殊死的争夺战。两个少年,一个全身浸在水里,于一次次浪涌之下浮浮沉沉,另一个半挂在棕榈弯曲的树干上,承受着一波接一波当头而下的洪流,同时还要艰苦地同意欲夺去挚爱的人的?色狂潮作着坚持不懈的对抗。只要他的手略微放松,无论是哪一只,都必将带来致命的后果;或是他的同伴,或是两人一起被卷入狂激的水涡。
僵持了一会,进藤光终于让身体贴近了树干,进而用腿将其勾住,减轻了单臂的负担。身体暂时稳定了下来,他稍稍松了口气。接下来,他开始继续向高处爬,想要把仍然浸在水中的同伴借势带出险境。
肩膀与手臂相连处被撕扯到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且自肘部以下都已因过度用力而变得麻木无知觉,但进藤光硬是凭着最后的力气牢牢抓紧不放。他知道,就在这只手上,维系着他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前方的急流之中,传来了一声撞击的钝响。
噬人的浪涛一成未变地震耳欲聋,但他还是听见了,清楚地听见了,那被压抑在水声之下的响声。
掌中紧握的手,静静地松开了。
进藤光惊悚万状地抬起了头,心跳和呼吸都仿佛在那一瞬间为之凝滞。
漆?的浪花,惨白的面色,被水浸透了,扭曲了的俊颜;片刻以前仍在给予他希望和勇气的,如斯光彩夺目的眼眸,无力地半阖着,再不见其中那飞扬的神采。

“塔矢!”

他呼喊着,寒冰一样的冷意再度直沁他的骨髓。听来如此渺茫微弱的声音为隆隆的水声轻易地盖过了,不远处,水面上翻滚出一堆险恶的碎石,那便是掩藏在大水之下的致命因子。

“塔矢!!”

撕心裂肺的呼唤得到的仍旧是刺耳的水声,仿佛是在阴险地冷笑着,嘲弄着他的软弱无力。那一片浑浊的汪洋中,塔矢亮白色的身形纤微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那漆?的魔爪一折两段,如此柔弱,如此虚软地随着水流的摆荡而翻滚浮动。
手已经彻底脱力,渐渐地不肯再服从进藤光的支配。狂暴的大海却毫无倦意,一浪一浪持续不断地袭来。进藤光喘息着,不断地哑着喉咙嘶喊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清的音节,绝望地向前探出身子——
但是,已然无济于事。
他所做到的一切,只是眼看着那只苍白冰冷的手,从他麻木失控的掌中一寸又一寸地抽离。
这时,巨浪一个旋转,又一波急流奔涌而过,他只觉一股大力猛然间击中了他,手臂一晃之下,两人间的联系便被彻底地切断。

“亮!!!”

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进藤光大张着惊惧的眼睛,徒劳地举着的手臂僵在原处,所抓住的却只剩下一片荡然的虚空。浪头继续无情地拍打着他,撞击着他,但他毫无感觉,只是定定地,一动不动地扭转着头,茫然地望着那个方向。
汪洋之中,塔矢亮的影子仍然隐约可见;?水没过了他的颈项,他仰着头颅漂浮着,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再一波浪峰推过后,进藤光一生的挚爱,便彻底地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那一霎那,天昏地暗。有些东西砰然碎裂,有些东西无声溃散;有些东西骤然变成一片空白,有些东西被溅上了触目惊心的殷红。有什么收紧了,紧得好象要将其中的浆液一滴不剩地压榨出来,又有什么固结了,凝成了一支无形体的长矛,冰冷而锐利地将胸膛猛然刺穿。
锥心刺骨的痛楚让进藤光僵硬地张开了嘴巴,却再没有声音从中迸出。

而下一秒,他做出了一生当中最为壮烈的一件事。
他放开了环在树干上的手臂和双腿,转身投进了汹涌的浊流。

一天中最?暗的时刻,不是深夜,而是黎明前的片刻阴霾;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忽而从天而降的灾难,而是失去赖以生存的心灵支柱。当地狱的业火降临人世,弥漫在人类心底的绝望,才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地震后的海啸在片刻间摧毁了位于北苏门达腊的班达亚齐市,将这个美丽的海滨之城分化成迥然相异的两个世界。一边仍旧是旖旎的热带天堂,另一边却是断壁残垣、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同天上午八时三十分许,进藤光与塔矢亮在海啸中失踪,双双与国内家人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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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有关海啸袭来以及林新扬住地的描写:照样纯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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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还是死亡,正是问题之所在。而当它真正清晰地浮现于意识表层时,势必也将牵引出其他的问题:究竟是什么置人于死地,抑或是说,人要靠什么才能够活下去。

曙阳 第五章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伊朗巴姆古城强烈地震,三万余人遇难,世界震惊。
一年之后的同一天,更加惨烈的悲剧在南亚和东南亚的海岸再度上演。
“此次印度洋地震是由印度洋版块、印度版块以及亚欧版块的撞击所引起;印度洋版块向北移动挤压亚欧版块,导致苏门答腊岛附近约一千公里长的版块分界线上的岩石发生激烈撞击,使海床产生大约十到三十米的垂直运动,引发了从海底到海面整个水层的剧烈运作。”
——自英国地质勘查研究所。
科学报告的内容,永远都是如此不瘟不火的描述,冷静得不着一丝感性的痕迹。然而理论成其为理论,同现实的最大差别即在于前者是对后者进行抽象概括的产物,而后者作为表象势必有其特有的形象性以及由此作用于人类感官的刺激性。理论因其高度的抽象和概括而失去了描绘形象现实的力度,但现实即是现实,无论其形象究竟有几分能够诉诸理论。于是,理论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就此划下;当我们闭上面对现实的眼睛,仅仅凭借着由以上那一段短短理论所支配的想象力来体察别处发生过的一切时,又怎么能够联想到理论作用于现实世界的结果同其本身的平实淡漠之间究竟相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高达十余米的巨浪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几乎可以称之为所向披靡。将海岸处人类的建筑悉数夷为平地之后,又以锐不可当的势头冲入内陆近十公里。亚齐省八十公里的沿海地区,坐落着成百上千的简易民居;时逢周末,靠岸处游览的人群更是络绎不绝;于是,死神的手掌就是在那一双双大睁的眼睛面前当空落下。当海浪以摧枯拉朽的威势袭来之时,无论这世界上最富有理性的声音所织就的语言曾经是多么美妙,至此也只剩下一声被压制在浪底的绝望哀鸣为其划上永久的休止符。
这便是世间最公正也是最为残酷的裁决。灾难从天而降,幸免者的方舟之上,人类的身影寥寥可数。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八时四十分许,北苏门答腊班达亚齐市中心。

暗?的浊流滚滚倾泻,搅起沿途一切有机无机质的杂物上下翻腾,随着涌动的频率将掳获物的碎片忽而推上尖顶,忽而压向谷底,犹如飞扬跋扈的殖民者般践踏着脚下的大陆。翻卷着水沫的浪头到处肆虐征服,将所遇之物掠夺殆尽的同时,又将其当作武器给予未遭毁灭的障碍物以更加猛烈的侵袭。
挣扎,摇摆,旋转,碰撞。人类的心灵深处埋藏着千年不变的对于平稳可靠世界的依赖,需要时时感触周遭事物的坚实形体,需要承受着自身的重力脚踏实地地生存和繁衍。然而在这里,在汹涌狂激的洪流之中,这种依赖物已经荡然无存;浓浊的激荡着飞沫的?色可为双目所见,沁着冷意的水温和沉重的压迫力可为肌肤所感,浪涛翻滚的轟响在水下显得更加震人心魄,令人作呕的污泥气味充斥着口鼻,然则触手之处却全然无所依托,指掌所触无不是有形无体的?水,抑或是抓到什么也全无助益,反被一起拖进更加幽深的水下。在这里,无生命的流体轻而易举地将有生命的实体玩弄于股掌之间,任凭才智体魄如何卓越,所能做到的也都只是无望的挣扎,最终逃不出被那残酷无情的?色魔鬼生生吞噬的厄运。
落入惊涛之中的刹那,身体骤然失去了自主力,进藤光感觉自己就像周围那些没有知觉的死物一样,被?色的浪潮随意地甩来甩去,一起抛向未知的前方。打着旋的海流犹如液态的?洞,死死地将他吸附在颠簸盘旋的谷底,恶狠狠地撕扯他,凶暴地碾压他,仿佛要把他一举揉成碎片,又仿佛是意欲将他的灵魂连同肺里的空气一并从他的肉体中直接压榨而出。眼睛为海水的咸涩以及其中混杂的泥沙所侵蚀,带来针刺一样的锐痛;即使已经闭紧嘴巴,口腔中却仍然泛着污浊?水那呛人的腥臭。依凭着本能,他拼命地紧咬牙关屏住呼吸,高举双臂不停地挥舞,同时死命地蹬动两腿,以阻止身体继续下沉。不知有多少次被凶险的浪峰劈头盖脸地砸进水下,但染着金发的少年硬是挺了过去,抵制着天旋地转的晕眩,竭力维持着几分清醒,挣动身体浮向水面为自己争取换气的机会。水中的杂物不断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撞到他身上,同浪峰一起将他东推西搡;被击中的地方泛起热辣辣的疼痛,起初还可以分辨出受伤的所在,随后不久便混沌成一片,且其来势也变得十分迟缓,仿佛散射自周身各处,又仿佛根本不是由他发出,而是从远方的某处断断续续传输而来的一般。身处于此,无论是怎样的心情,恐惧也好,痛苦也好,都已经被那不断的翻翻复复洗刷成了一片浑噩的空白。

那一刻,他决然地放开了树干,选择将自己投进这毋庸置疑的绝境。这样做并非出于一时冲动,抑或是说,并非完全是冲动之下的任意胡为。即便是在那样痛苦绝望的时刻,他也不可能混乱到完全不清楚这种无异于自杀的行径根本于事无补的地步。事实上他明白得很,亲身跃入急流的结果,非但无法触及到已被冲走的塔矢亮,反而连自己的生路也终将断送在其中。
可他还是放开了手,因为他别无选择。
他不想死,渴求着生存的欲念直至身体浸入汪洋都未曾被汹涌的浪潮熄灭;然而与此同时令他更加无法容忍的却是以这种方式求得的生存。无论是生还是死,他面前的出路仅此一条:放开手,跳下去;如若不然,那许许多多对他而言重要到无可替代的东西都将永久性地失去,他将再也无法返回到原本的世界中,面对自己,面对此后到来的一切。他的至爱,他的信仰,他全部的希望,连同他作为“进藤光”而存在的自我,都已在那只冰冷无力的手从他掌中脱离的刹那被卷进了暗?的海水,为此他怎么可能坦然地坐视不顾。丢弃生命的危险固然可怖,但若是丢弃了那些,就算是因此保住了性命,也是徒然。
——明知道此生注定残缺不全遗憾重重,他就更加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能在对自己的切齿之恨中继续生存下去。
亮,我们要一起活下去啊。
于是,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在心中呼唤着这句话,将自己投进了急流。

轰鸣奔涌的海浪闯入陆地以后,在土地及其占有物的阻隔下渐渐被削弱了威力,水位和流速也因此而逐步下降,从起初无坚不摧的高墙化作淹没街道,灌满房屋的一般洪水,其时不过几十分钟。而塔矢亮从眼前消失,他纵身跳进汹涌的潮水也不过只是片刻之间,但进藤光却觉得自己已经被狂暴的海水冲刷压挤了很久很久。他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即便是抵死求生的意志也无法制造出身体所需要的气力;又一波海浪压下来后,他再也无法继续挣扎着让自己浮上去了。身体疲软,充斥着肿胀的疼痛,氧气的缺乏犹如一双坚硬的手卡在他的喉咙处,窒息感痛苦难言。他的双手仍然本能地高抬着护住头,但意识却已经模糊到濒临瓦解,其中唯一清晰的存在,即是自己的身体正在不断下沉这一事实。
已经,完了。
此刻的绝望业已超出了怯懦的范围,完全是无力回天的弱小种族生命中最后的喟叹。上天将灾难加至人的身上,死神用镰刀斩断了所有的退路,而心又无怨无悔地拒绝了唯一的一线生机;到此为止,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将这既定的灭亡改变的话,也许只剩下命运本身。

无力地翻滚着,黝?的海水已经把进藤光完全淹没。无法呼吸的?暗吞噬了残余的忍耐力,肺中仅存的一点气体已经开始无法遏止地从他口中倾泻而出。下一秒,这浓稠咸腥的?水便会无法遏止地灌入他的腹中肺里,带着厚重的泥沙将他活活闷死。他已经不行了,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支撑下去;他用来自主的神智至此已近乎全部丧失,这时又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身上,砸得他的腹部猛地一个抽搐,致使本就无法保持封闭的上下颚顿时门户大开,水便抓住机会肆无忌惮地涌了进去。一口灌下,随后便不可收拾,连鼻腔的通道也跟着解除了封闭,死亡的套索完全勒紧了他的咽喉。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刻,他的背忽然撞上了某样坚硬牢固的东西,随着水流回旋摆动的身体顿时停止了向前的进程。他还没有死,尽管他已经处在死亡的边缘;这一撞让他奇迹般地夺回了一点意识,用一只手封住了正在呛水的口鼻,另一只手拼力向上挥动,用尽自己所有的余力,他蹬动了麻木虚软的双腿。
向高处挥去的手先是碰到了漂过水面的几根浮木,将它们拨开了;再一划动,身体贴着背后之物径直向上,这一次他够到了所靠之物那露在水上的顶端边缘。
那是一堵墙,未被冲倒的建筑物的一堵院墙。
一只手寻到了支点,另一只手立刻伸向同一方向;他扒住了参差的墙头,竭力将脸送出了水面。与此同时两只手腕忽然被什么东西钳住了,而后一股大力猛然间经由他的手臂将他高高提起,身体便突如其来地挣脱了水流沉重的压力束缚;紧接着他的后背再一次接触到了坚实的物体表面,真实而强烈的疼痛感接踵而至,鼻腔和气管的黏膜也仿佛终于苏醒了一般,他猛地一个翻身,头脸向下不顾一切地剧烈咳嗽起来,感觉那咸臭的?水混杂着口液和腥甜的血腥味道一同从口鼻中漾出,喘息之时,所有与空气相接触的部位全部都泛着火辣的刺痛。
这时,似乎是有人用手掌在他背上拍了几拍,助他吐出了阻碍他呼吸的脏物。进藤光压着喉头饥渴一般地汲取着暖烘烘的热带空气,耳膜在粗重的抽气声中轰隆作响。呼吸才一通畅,身体马上崩溃瘫垮,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本未完全复苏的意识再次陷入了一片朦胧的混沌。
他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耳畔一片刺拉的杂音,他一无所知。

火热的日光炽烤着被水浸透的身体,一股微凉的风自下方某处吹上来,进藤光阖着双眼一动不动,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沉浸了很长一段时间。记忆仿佛已经随知觉一起被冲洗为一片空白,他什么也记不起,什么也分辨不出,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感觉浑身上下如同散架一般疼痛疲乏。
这时的他,还不能知晓自己究竟受到了幸运之神的几次眷顾。如此湍急猛烈的洪流当中,再出色的泳技也都无济于事,然而他却不可思议地几次挣回到了水面。水下的杂物在他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淤伤划痕,但却无一造成致命伤害;催山裂石的海水连岸边巨大的渔船也冲入了内陆,远比人的体积大得多的物体更是不计其数,只消略略碰到便必死无疑,而他竟然全部幸运地避开了;且由于一直将手举高,他的头部几乎毫发未损。直到最后,在他精疲力尽,全然束手待毙的时刻,流速转缓的水却将他抛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墙处;墙上方那座二层楼的顶上,又恰恰坐着四个逃出此劫的幸存者。
如此一连串幸运的巧合,最终拯救了他的性命。只不过人的幸与不幸,往往并非一个死活这样简单。

意识飘飘忽忽,恍如依旧埋在水中似的无依无靠,却意外地没有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是在空无一物的宇宙中随意旋转游荡一般;感觉不出空间的分别,体会不到时间的存在,连充溢在周身的痛楚也仿佛隔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连他的意识本身也开始认为自己会像这样永久地漂游下去的时候,轻盈空茫的波荡却无意中触及到了某一点,随即那松弛缥缈的感觉便戛然而止。被拨动了最为粗沉锈重的心弦的震颤再度袭来,连带着全身随之一起共鸣,连指尖发稍等极其细微之处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抖。于是,用来封印知觉的铁门伴随着铰链的嘎渣声缓缓推开,那里面沉睡着的心智觉醒了,如闪电一样割开了蒙蔽着感官的云雾。他的耳朵开始捕捉到声音,他的眼帘慢慢地拉开,他的身体对所处的世界开始重新整合起认知的断片,随后将所有的信息编织在一起,化作沉重的现实感,坚决而果断地压回到他身上。
水声,不再是震耳欲聋的咆哮,但却仍未停止其运作,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发出不间断的汩汩声响。刹那间落入水中以后的记忆潮涌一般呼啸而来,那种身不由己的绝望感,那眩晕窒息的痛苦,让他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惊跳了起来。当然,瘫软无力遍体鳞伤的身躯尚无法移动,只是将来自意识的反射付诸全身的猛烈抽搐。而抽动之下,一波尖锐的疼痛再次被挑起。扭曲着脸颊,进藤光模糊的视线在痛觉的作用中彻底归为清晰,映入双眼的是澄净到不含一丝杂质的蓝天,闪耀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以及不远处几张棕?肤色的侧脸。
四个印尼人。他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躺在他们中间。
他还活着,他得救了。

得出结论的一瞬,令人头重脚轻的晕眩感又一次击中了他。举起重如铅块的手臂,十指扣住了额角,进藤光试图让自己恢复清醒。
绝地逢生理应带来无上的狂喜,可他昏沉的心智中却毫无一丝欣喜的影子。
为什么呢,他茫然地问着自己混乱成一团的思绪,一边略略地翻过一点身子。腰间有什么东西突然硌了他一下,他本能地伸过手去,将它抽了出来举到眼前。
他的折扇。已经完全被水浸得变了形,但却意外地没有在洪流中遗失的折扇。
顷刻之间冰冻的闪电划过他的眼前,他的手颤抖了,掌中的折扇啪嗒一声落在了身旁。
藤原佐为,这个名字犹如一把钥匙一般打开了最后一道封闭的栅栏。十九路棋盘,交错的?白棋子,东京,父母,咖啡店,圣诞节,机票,林新扬,懂事以来一切前承后续的过往,还有……
他猛地弹坐了起来,剧烈的疼痛立刻贯穿了他的身体,但他已经无暇去顾及。以四肢着地撑起上身,他竭力地将头探向屋檐下方。
狂躁的海水袭来得快,退去得也快。先前铺天盖地乌沫横飞的大浪,此时彻底地变成了一潭?漆漆的死水漫在地表。顺着水流的方向放眼望去,几座未曾倒塌的房屋犹如患了软骨病一般摇摇欲坠,数棵棕榈从水下歪歪斜斜地探出半个身体,而更远处便只剩下混合着泥浆而愈发粘稠的?色汪洋。水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半隐半现的漂浮之物,但悉数都已面目全非辨不出其身份。建筑物残余的墙壁上留着一道清晰的?色分界线,昭示着先前的水位高度。头顶的蓝天一如既往地明?如镜,视线穿过一片空旷的水泽,远方海面粼粼的波光依稀可见;然而不久以前整齐的街市不见了,鼎沸的人声不见了,四下里一片荒芜的寂静,静得让人即使全身沐浴在烧灼的日光下也不由自主地颤栗不已。
进藤光大张着双眼望着这一切,用以支撑身体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发狠到将指甲嵌进肉中,让关节处青筋暴起。颤抖着,喘息着,沾染着干燥泥浆的嘴唇木然地翕动,小心翼翼地恍如试探一般地,他嘶哑着声音低唤道。

“亮……”

一片寂静。不,不是一无声息;从遥远的地方破空而来的有海鸟的鸣叫,近处濒临崩塌的房屋不时有瓦砾扑通通地落进水里,救了他的人在下面某处用陌生的语言说着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进藤光周围的世界中抖动不止。然而惟有他的世界是一片沉重的死寂;那曾经属于他的,他祈望着能够一生聆听的声音,没有了。
心脏猛烈地敲动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由位于深层的某一处宛如核爆一样猛然炸裂开来,瞬息即冲入周身的每个角落,并威胁着意欲冲破肉体的界限喷薄而出。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进藤光蜷缩着不断震颤的身体,两眼一阵酸麻的刺痛,却又干涩得仿佛已经变成了两块被灼热的太阳烘干的泥团。
接下来,发自身体深处,仿佛倾尽了一切的一声嘶喉狂喊骤然划破了晴朗的蓝天。音波静悄悄地穿过空气传向远方,从海上吹来的风无感情地唯诺了一声,在下方广阔的?色泥潭上空一圈圈地盘旋,搅起了些微的波纹。

那一天的下午,幸免于难的班达亚齐市民,就是涉过这深深浅浅的泥坑水沼,背负着一身的悲伤沉痛,于片片狼藉的废墟中寻找着自己的家人和亲友。他们支撑着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身躯,茫然而不知所措地面对着满目创痍的家园,失魂落魄地徘徊在已经被齐胸深的?水和东倒西歪的废墟占据的土地上,见不到一丝生气,寻不到一处落脚之地。肢体扭曲,面目可怖的尸体一具具地浮出水面,兀自张大着僵硬的嘴巴眼睛,瞪视着头顶美丽得残酷的苍穹;充斥着空气的先是死一样的静寂,随后四下里同时爆发出不绝于耳的泣血悲啼。
就是那一天,如若有人在经过一座墙壁歪斜,已经被泥水染成污?的白色双层楼房时抬眼望向房顶,便会看到一个满身淤泥,额前露出几抹斑驳金发的少年在那里抱头僵坐,瑟瑟地仿佛无知觉地颤抖着,整整一个下午都未曾挪动半分。他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却又只是数不清的不幸者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员。生命固然是神给予子民无上崇高的恩赐,然而被囚禁在绝望的地狱中,失去了一切而活着,莫不可称其为撒旦用来榨干人类精魂的诅咒。
尔后,随着傍晚的一场倾盆大雨,最?暗的一夜静静地降临了。

生存还是死亡,正是问题所在。而当它真正清晰地浮现在意识表层之时,势必也将牵引出其他的问题。在这个生与死之间仅仅剩下咫尺之隔的地方,任何事物都仿佛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死者冰冷僵硬地横身于沼泽之中掩埋在废墟之下,而被灾难剥夺了维生之物,仍旧受困在深水泥潭中苦苦挣扎着的人们,又靠什么来继续生存下去?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印度洋强震海啸受灾地区损失惨重,其中以最先受袭的苏门答腊北部班达亚齐及其周边地区尤为严重。该市通讯电力部分中断,机场被洪水淹没,已知共有约一千四百人丧生,其中包括很多儿童。截止到二十三时许,遭受地震海啸侵袭的地区所统计的死亡总数已逾七千,印尼总统苏西洛宣布该天为国难日。二十六日上午,进藤光在班达亚齐市中心地带幸运获救,而塔矢亮却仍旧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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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关于光的幸存方式:部分参照真实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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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記を閉じる▲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其实没有什么想说的。
幸福或是不幸,怕也都是相对的吧。如果当事人自己认为幸福,无论那看在别人眼里是如何不幸,他也依旧是幸福的吧。
——还是很想去看海。
到底是四分之一海民(??)的缘故,见过一次海之后,血液中对它的无上向往就被唤醒了。
因此或许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就一直在聆听着海的召唤了吧。

想在海边买座房子。
面朝着大海,迎接每天的日出与日落。
因为是北方的海,所以四季的交替依然分明;白昼和?夜,也仍有着各自长短的变化。
夏天有雨,冬天也会有雪降落到海面上吧。
每天推开前窗,就能望见一直连到天边的海面。
有时平静安宁,有时风潮汹涌。
晴天的时候,能够望见远处的船只白色的闪光。偶尔有一两只海鸥从窗前飞来,划个流畅的弧线从面前掠过。
海边没有平坦的沙滩,只有被海水冲平的礁石,或是满岸的卵石。
时常有巨大的水母尸体被冲上岸来,身上带着深红色织锦一样细腻的花纹。
夏秋之际,山崖上遍地是紫色野花,夹杂着茂盛的黄花。?色的蝴蝶在其中上下翻飞。
夜深的时候,可以听到海水冲刷海岸规律的涛声。
想来,在它的安慰下,一定能够好好地入睡吧。

我没有周游世界的野望,只想安静地看看我的大海。
眼前是冷酷的寒冬也好,也愿一个人守着它,静静地等待春暖花开。
哪怕是遇到暴风和海啸也没有关系。我愿听从命运的指引,将此身葬入海底。
(只要还活着的时候不要遇到鲨鱼就好了,还真的就怕这个|||)
或许这就是可以向往的尘世的幸福。

樱花落了,烟火散了,太阳下山了。
出走的孩子玩累了。想要回家了。


海に向い、春が来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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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
[棋魂][光亮]雪残る荒海越しに見る光
雪残る荒海越しに見る光


-献给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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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开窗帘,下午的日光越过我照耀着房内,一片雪样的洁白。
他在白雪的中心静静沉睡,胸口略微起伏。我坐到床边,握住他伸到被服外面的右手。众多仪器时钟般滴答作响,窗外传来不远处大海的涛声。
他醒了,张开无焦距的眼睛看着我的方向,憔悴的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
“进藤,早上好。”
我笑着将他的手捧起,轻吻他的手背。
“早上好,アキラ。”

~~~~~~~~~~~~~~
1.

窝在向阳的窗边,柔软的沙发里看书是种无上的享受,可惜在我正看得入神的时候,茶几上电子手表的闹铃叫了起来,提醒我是时候该出门了。于是我把手里包裹着棕色厚纸的册子塞进运动背包,检查过内袋里的钱包、护照、手机和钥匙,裹上我的大衣我的围巾,最后戴上毛线手套。

天气很好,但是还不够暖和。想来此时南方冲绳的樱花应该都已经开放了,可一海之隔的这边却还需要在出门时用冬衣将自己武装起来。出了门便会察觉到,风依旧硬梆梆的;太阳把大路晒干了,路边屋檐下的背阴里却还保存着相当厚实的积雪,这般景致可算得上是奇特。树很多,每当从那些密匝匝的树林边缘经过时,我总会下意识地留意一下;但松柏们都还保持着阴郁的灰绿,桑树合欢光秃秃的枝头尚不见任何萌芽的迹象。万物在冬天的余韵中沉睡未醒,这光景不知为何每每令我从心底里油然生出几点悲凉,仿佛一切就在我的注目凝视之下昏昏然衰老。惟有山下那片海是活动的,夜以继日无休止般地翻滚着,浪滔拍打黝?的礁石,溅起一片雪样的细沫。

要去的地方离我住的饭店并不算远,于是我每天骑着脚踏车爬山。山不高,实质上只是海岸上隆起的一座小型丘陵;靠海一面是陡崖,同陆地接壤的一侧则是缓坡,长满了天然的混生树林。一条公路在树丛中蜿蜒而上,直达顶端小而精致的别墅群。我的终点就在那里。时间足够充裕,穿着足够保暖,所以我往往都骑得很慢,边数着踏板的次数边观看沿途的风物,让自己沉浸在一种能够令心情变得平静的遐想当中。公路上很是安静,偶尔有一些车辆从我身边经过,也仿佛屏息静气一般地小心翼翼。如果能够忽略掉登山的目的,那么这段路程则百分之百地属于有益于身心的休闲体验。

骑过最后一段上坡路,样式古朴的?色铁门跃入眼底。我略略松了口气,脚下也放松了踏板的力度,让车子藉着惯性向前溜去,顺便朝门前岗位上的女保安点头问好。她的背影总是让我想起还是见习记者时的初美——一位故交,最近已经同我几乎断绝了所有联系。再向前骑了几步以后,我停止了对她的联想。一则不想因为对某些事情念念不忘而招来不必要的烦闷,再有此时此地尚有更加重要的任务等待我完成——我已经望见站在白色西洋式双层别墅门前,披着米色大衣等候我的清子了。

把车停放在门口时我们寒暄了几句,随后清子一如既往地走在前面,引领我进入大门,穿过厅堂、楼梯和走廊,去到二楼朝阳的那个房间里见他。事实上房间的位置我早已经牢牢地记熟了,但这一过程是我和清子,以及留驻这幢别墅里所有人的一种默契。见到清子带着我走进房间,他们便一声不响地悄悄退出,接下来清子也会朝我礼貌地鞠上一躬后离开,留下我和他两人独处。

房门在我身后轻轻关闭,我转过身来看向床上的他。他看起来同昨天,同大约一星期之前没什么两样;在那片刺眼的白色中间,身上插着形形色色的管子安静地熟睡。从表情上看他似乎并不十分痛苦,但更不是幸福,那是一种已经将一生的辛酸病痛习以为常的睡容。每当我看到他这样地睡着,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潸然欲哭的冲动;我感觉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在他面前都是如此肤浅和苍白。于是此刻即将要做的事情便毫无疑问地被我当成了一种奉献和一份高尚的责任,虽然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认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压制住澎湃起伏的心潮,走到床边拉开椅子。才刚坐定,他就立即苏醒过来并对我道早安,而我则情不自禁地去亲吻他没有插上输液管的那只手。我知道他看不见我的模样,但我非常庆幸自己拥有着另一样来自家族的馈赠;独一无二,与生俱来的嗓音。

“早上好,アキラ。”

默默地合上双眼再睁开,我用心调整着说话的腔调,尽量将速度放慢,使自己的语声盖过一室无机质的滴答作响。


2.

早上好,アキラ。
今天还好吗?身体,感觉怎么样?
啊啊,我很好。

我一切都很好。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念你。
是啊,我一直都在想着你,从我们分开直到现在。我总是在想——你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不管是清醒还是做梦,连我自己也都不能好好地控制自己。

……这当然是真的。难道你忘记那年七夕去神社参拜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了吗?
哦,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那天你穿了暗紫色的浴衣,上面有白色的鹤;带子也是白色的,非常漂亮的衣服。
和服真的很适合你,比西装更适合你——这句话留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有对你说起过。总觉得西装会让你显得又紧张又拘谨,就像是裹了层硬壳;但和服,只要你穿上和服,人就一下子变得不同寻常了。不骗你。就我见过的人来说,你是能把正装穿得最为高贵文雅的一个;到了夏天换上浴衣,你就显得特别轻松愉快。有一次你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和服站在竹林旁边,我还以为我看到的是故事里那个竹林公主呢。
喔是的,你不是女孩子,我知道。我只是想说,我从心底里喜欢那样子的你。
我是没有说过的。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的嘴总是特别笨,心里想的往往都说不出口,不少时候说出来的又不是我的本意。后来才发现,实际上对你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是却已经找不到机会了。

那天——七夕那天,是我找你出来的。你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再喜欢去那种又吵又挤的地方了,可我却还想着要你跟我一起去玩。你总说我孩子气,我承认,我就是像小孩子一样,爱热闹爱成了习惯。但是后来我也不再热心这样那样的活动了,在你离开之后。所以夏季庆典啦游园会啦多数都是明带着孩子们去的;我呢,我在家里乖乖地打谱看书。
那天参拜之后我们走散了。来参加庆典的人太多,我找了你好久,才看到你背对着我,站在神社后面的池塘旁边。当时我真的很激动,可又没有马上过去喊你。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时只是想站在原地,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你。后来你说你是在看倒映在池塘里的星星,可我看到的却是倒映在你眼睛里的星星。你的眼睛真漂亮;你看着我,我心里就暖暖的很高兴。我去拉你的手的时候,你一副惊讶的表情;这时我说——我结结巴巴地对你说,アキラ,就算是有一天要分开,我也会一直一直想着你。

想起来那就是我的告白啊。你一定觉得既没头没脑,又很俗气吧。可我确实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每个字都是诚心诚意的。我浑身紧张地攥着你的手,等你的回答,可这时候竟突然下起雨来了——真是奇怪啊,明明之前还满天都是星星来的。所以我们慌慌张张地跑去避雨了,路上你的木屐一直在打滑,可摔倒的人却是我,弄了一身泥水,灰溜溜的狼狈极了。你站在雨里不停地笑我,你的头发被雨水淋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你的手冰凉凉的,后来因为要拉我起来也沾了不少泥巴。神社里塞满了来躲雨的人,已经挤到没有地方落脚了,等到我们最后好容易找到了遮挡的地方,雨都停了,身上也早就湿透了。
我们两个面对着面,看着对方浑身湿淋淋的样子,笑了好长时间。你在我的衣服上擦你的手,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还没有得到你的答复,想再问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你,你看穿了我的想法,平静地对我说,我们是不会分开的,进藤。

真是不可思议啊。那一天我们说过的话,到了后来竟然全部都应验了。可是再去想一想,也许当时的我们就已经对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所领悟了吧。你知道作为アキラ的你,终究有一天会离开作为ヒカル的我;然而进藤和塔矢是永远不会分开的。我们活着,就在棋盘上碰面,在互联网上对决;等我们都老了,死了,在我们留下的棋局上面,仍然有进藤ヒカル和塔矢アキラ这两个并排在一起的名字。棋使进藤和塔矢在时间里永恒,但是アキラ,我可以请求你,让ヒカル在你的记忆中永恒吗?


枕上的他半阖着双眼,曾经明?如星子的翡翠早已变成一团混浊;干瘪的双唇无声地翕张了几次。随后,他无声无息地再度陷入了沉睡。


3.

我将一直握在掌中他的手小心地送回棉被下面,并替他掖好被角。他的呼吸轻缓到近乎不可察觉,我微微吁气,站起来走向房门。走出几步又不由自主地停住,转回来朝昏睡中的他略一躬身。

我出门,清子便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迎我,随后那些身着白衣的护理人员也各自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现身。一天之内,属于我和他的只有午后不超过一小时的短暂片刻;然而据我所知,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也正是他每天在清醒中度过的仅有的时间。冥冥之中他在依赖着我,他生命的残烛只为我的到来而点燃。我来,便是他的清晨;我离开,他的?夜随之降临。犹如月亮吸引潮汐,沉淀在我血缘中的什么在召唤着他。而我知道那是爱;未及开口言说,但却矢终不渝的爱。

我承认,我是在崇奉,甚至是膜拜着这份爱;正如我敬重这段恋情中的两位主角以及他们的一生。也许我所知晓的和我此刻的所做所为将不得不以秘密的形式永久封存,但那又如何呢?他们并不在乎这一切,甚至未曾奢求过出于我自身的这份理解;只是我,为了我自己,同样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也爱着他,犹如爱我的至亲。

驱车沿山路下行是很惬意的,心情的无端亢奋使得扑在脸上的冷风也成了微妙的抚摸。我放开脚踏板,任由车轮自由地滚动。风声呼啸而过,将我的心跳也带到耳边,一下下略显茫远的震动。比起上坡,下坡路似乎是要短得多;几个弯转过,饭店高耸的塔式主建筑便陡然出现在面前,明净的窗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用看手表,我也知道时间还早,?在晚饭之前,至少应该能在网上下完一盘两小时的快棋。

几天以来我过着种一成不变的简单生活。晨起梳洗,在房间里吃罢饭店赠送的免费早餐:两块三明治,一杯咖啡,然后便窝在沙发上看书看到中午。午饭通常是在饭店餐厅草草地应付一顿,回到房间来再继续看书。下午出门,登山,跟背影酷似初美的保安打招呼,由清子领着进房里见他;回来得早便用下网络围棋消磨时间,晚上找家附近的餐馆好好地吃上一顿。再回来,就开始利用下飞机后从文体商店买来的那套简易棋具(只有纸做的棋盘),花心思地研究带来的棋谱。这样大概一直到深夜,不过决不勉强自己,感觉到累了就冲个淋浴睡下。不去四处观光游逛,不去游艺厅电影院,除了山上的人,也几乎不同任何人打交道。这第一是因为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另外语言不通也的确相当成问题;再有我的手头也并不十分宽裕,目前的对局费还不足以令我过上可以自由挥霍的生活,何况此次出国的费用全部要由自己来承担,这笔支出可不算是个小数目。

走进房间卸掉保暖的外壳,我首先打开电脑,随后从包里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放到一旁——从前一天晚上睡下直到此时它都还是关着的。不料才连上网络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我看了一眼,是国际长途,从家里打来的。接听以后我发现是我母亲,听来像是很担心我的状况,末尾还说棋院在找我。“适可而止吧”,她说,“我和你爸爸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要太过执拗了,免得给别人添麻烦还连累了自己。”

我听着,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随意地敷衍了几句便把电话挂掉了。然而还未等我把它放下,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这回是棋院。无奈地望一眼屏幕上的登陆页面,我边感叹着工藤先生的办事效率边按下接听。不出所料,客气了几句之后,他在电话里很礼貌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日本。我告诉他还需要再过一阵,虽然我知道当初协商好的休假时间到了这时已经所剩无几。

我会尽量准时返回,但前提是做完必须完成的事……因为谁也不希望死不瞑目,我说。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我特别地加重了语气,工藤先生在另一端沉吟了一阵,而后说只要能够按时返回的话就好,听起来像是颇为无可奈何。我也叹了一声,拿出所有的诚意来向他表示感谢;我知道他一向待我如自家少辈,而我也委实不是有心使他为难——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能够了解这一点。

放下手机之后,我忍不住又盯着它看了一阵,就好象它还在那里蠢蠢欲动,下一秒就会突然响起来似的。结果是半晌过去也并没有谁再打来。我终于转回头面向电脑屏幕,然而却又突然没有了对局的热情,只好关掉浏览器,靠在椅背上闭目宁神。眼前笼罩着一团半明半晦的?暗,在这之中母亲刚刚的说过的话又再一次回响起来。务必适可而止,理解你的心情,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于是这次我真的笑出了声音。张开双眼,我看到对面衣柜上镶嵌的镜子里映出的自己在摇着头。我的心情?什么心情?他们——我的父母——一定以为我是在因为初美的事情而沮丧不已。我笑,如果是从前的我,大概多半会是这样的吧。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我已经认识到这世界的一部分本质,已经了解到爱情并非人最重要的感情;我已经见识过曾经有人为了在这个严苛的世上继续守护着自己的信仰追求,而被迫放弃了曾经最为珍视的爱情;我已经见证了那选择之中的勇敢、坚强和为此所遭受的不堪和创痛。

至于我此刻的行为对别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时还无从得知,又或许也将永远没有答案。但在我的记忆当中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事情里,便包括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时的情形。


——我越过大海来到此地寻找他,找到的却是他的女儿和女婿。我将我的身份和来意告知这两位——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他们在惊讶之余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谢谢你的前来,但恐怕已经于事无补。他们说他的双眼在几个月以前便丧失了所有的视力,此时人正处在临终前的弥留;说中风影响了他的脑功能,让他神智不清且已经连续几天不曾有过清醒的迹象。可是当我来到那张苍白的床前,握住他的手的那一刻,他却竟然突如其来地有了意识;恍若奇迹一般地,他开始开口讲话。

那一天,他无焦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方向,枯干憔悴的脸上现出欣喜安慰的笑容,对我说——

“进藤,你来了吗?”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照亮了这间狭小的临终病房,滚烫的潮涌翻腾着在我的胸中不断上涨,同时溢满了我的眼眶。张开口,他的名字仿佛山泉冲下岩壁一般滑过我的舌尖。

“是的,アキラ,我来了。”


4.

你爱着他,虽然你从未对他提起过爱。
你迷恋着他。尽管这个字眼在过去从没有出现在你们的言语当中,没有被刻在木石之上,没有停留在笔墨之间;也尽管没有人作证,没有人认同,更没有人祝福和铭记。可它依旧是存在的,从始至终都真切地存在在那里。视线相接,指尖相碰的一刹那,每一次投入的亲吻和拥抱;在你心底最深处,你永远保留着那段爱经过时留下的痕迹。漫长的一生,短暂的初恋,像那样被你爱过的人,找遍全世界也只有一个。
想想你年少时候的爱吧。那种浓烈,真挚,充满着激情和占有欲的感情,哪怕遇到些琐碎小事也会感到心神不定,偷偷牵下手都会一脸通红。二十岁那年告白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像是打算要分手,等到到了分手的时候,又只会像个女孩子似的掉眼泪,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象征着分手的就是你们最后一次肩并着肩,在海边散步的那天。你们心里都明白得很,所以你们谁也没有说话。那天,他破天荒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在别人面前牵你的手,你一直忍着眼泪,直到送他回到家门前那段幽暗的巷口,才实在无法忍耐地哭了出来。他一边柔声地安慰你,一边帮你擦掉眼泪,对你微笑;于是你拉住他,抱紧他,狠狠地吻他,恨不得将他融进你的骨血。你不愿放手,你这样想着,你就算是死也不想放开手。
但不管你怎么不舍得,最后你也只得转身走开。一路上你不住地告诫自己,为了他,无论怎样都不能回头。你知道只要你回过头去,一定就会看到他死死地用手掩住他鼻子和嘴巴,拼命地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然后你就必然会因此而失去自控。你们都太年轻了,你恐怕自己在冲动中变得不管不顾。你知道在你们自己面前,你们是根本无路可逃的,因此没有选择逃离就是你们共有的明智,不能够让你的冲动将其毁于一旦。

在感情的选择上,你是主动的一方;但决定你们感情去向的人却是他。大概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当时他的态度曾是多么决绝。那双总是让你不能自拔的眼睛啊,像在棋盘前盯视着对手一般充满压迫力地盯视着你,你就不再有招架之力了。换作是现在的你,大概也会是同样的吧;可那时你却只是绞尽脑汁也想不透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想起那时的他,的确是比你要成熟得多了。现在你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责任并不在你们;你们相恋是命定的,分开也是命定的。爱是没有错的,错只错在出生便已经是不能相爱的人。

失去他让你感觉到极端的心痛——至少有一段日子,你认为你彻底地失去了他,所以一直在自顾自地抑郁着。过去虽然没有过真正的同居,但不时到对方寓所留宿这种半同居的恋人生活你就早已经过得很是习惯了。可这时你突然发现从今以后即便是朋友,也不可能做到同以往一般的亲密。你真的不知道你们究竟怎么相处才能使所有人都满意。你发觉自己开始需要为别人而活了,这让你感到更加烦闷。你曾赌气地想着要一辈子独身;也有过因为不甘心而生自己气的时候,想着如果没有爱过,那该是多么幸福。但后来你想通了,就算一切重来,你还是会在遇见他以后爱上他。你们是同一条路上的旅人,彼此都有着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不能舍弃的东西。

后来你还是先一步结婚了。明是个好女孩,你第一次觉得母亲说的话有道理,应该好好地珍惜她。珍惜她,善待她,爱她,你的确是这样做的。只是你没有办法用爱过他的方式去爱明;那样的爱,一辈子恐怕也只有一次。你把戒指戴在明的手上,你同一身白无垢的她面对面行礼。从那一刻起,塔矢アキラ,不能成为你妻子的爱人,你只有同朋友和手足一般地去爱了。

所以,现在想来,其实你爱了他一辈子啊。——用各样不同的爱。对手,朋友,恋人,亲人……虽然恋人的路已经结束了,可你爱的反而越发深厚了。毫无疑问他是你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这样仅仅是恋人二字,就远不能用来概括他的存在对你的意义了。他在各个层面都同你紧密地相连着;他的影子无处不在,你就呼吸着他的存在。你们的世界相互重迭,彼此融合,不可分割。没错,你确实失去了一生一次的宝贵初恋,可却又因此而获得了将对一个人的爱向广阔的无限扩展和延伸的机会。从前你的爱只是一口井,虽然深不见底,但却仅仅只是方寸之间的爱恋;然而现在,你的爱就是那片隔开你们的海,无边无际,生生不息。假使人能够活得像大海一样坦荡和宽广的话,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包容,不可以忍受;命运也好,感情也好,不论何时都不要低头向下看,要放眼望向海面。这样,就不会再困在死路中一筹莫展。爱该是生存是超越,不该是禁锢你们的牢狱。

在你们还是恋人的时候,你就不只一次地幻想过你们两人一同老去时的情景。你们的鬓发都已苍白,你们满脸皱纹,腰弯背弓,也许会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但你们仍然相爱。直到有天你握着他的手,看着生命从他身上渐渐地离去,他的眼睛合上不再睁开;你会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出珍藏了一生的爱语,再用最后的亲吻作为告别。然而现在你的愿望变了,你希望自己先于他死去,这样就可以在三途忘川等待着他回到大海的这一端来。到时候你要张开双臂迎接他,拉着他下上一盘久违的棋,然后再一起踏上另一出新故事的开始。

……对了,还有一定不能够忘记的是,务必要?在踏进来世之门以前告诉他:下一次,你还愿意像这一世一样地和他相亲相爱。


5.

我仍如前日一样地窝在沙发里看书。确切地说,我所读的并不是书,而是本册子。普普通通的记事册,外面裹一层棕色厚纸,封皮上没写署名;里面用各色各样的笔密密麻麻地排着不甚工整的字迹。我每天都在读它,久久地咀嚼这些字句,并努力地将每个细节逐一记在心里。册子本身我也几乎随时随地都带在身上;每天去见他时,它就藏在我的背包里。对我而言它与我的身份证明是同等重要的物件。我的手指接触到它,心里就会变得异常平静。那些文字在我眼中并非单纯的符号组合,而是一颗心,或者说是一种理念。我所要做的就是尽力地用自己的心去体察它领会它,尽量让它们融为一体。这样,我就可以用册子中所包含的那颗心同他交谈了。

说是交谈,实际上除了最初的问候以外,大体上都是我在讲话,他只是在听而已。我为他讲起他们过去的事情,试图将那些纷繁深邃的感情诉诸语言。当然谁也无法确定他是否还能自主地把握这些内容,理解这些有声符号的含义;依照他这时的状况,并不能够排除他只是对我的声音特点有反应的可能。但至少我知道他是在尽力地去听的,从他的表情不难看出这一点。虽然有些时候,毕竟是体力已经接近枯竭的缘故,他会在中途悄然睡去,像是个在课堂上打瞌睡的孩子。

“但这已经是奇迹了。”清子说道。我站在她身边。风撩动着她漆?的直发,眉梢眼角浸透着既是欢喜又是哀伤的神色,象牙一般细致光润的面庞宛如一尊雕像。这令我不由得回想起那张很久以前见过的照片;上面那个既英俊、又清秀的少年,无论是容貌轮廓或是神情气度,都同面前这位女士如出一辙。

中川清子,职业八段;早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她就已经将女流本因坊和女流名人两个重要头衔收入囊中。她的丈夫即是从前那位年轻的名人中川平次,两人至今没有生育子女。曾几何时他们一家也曾与我家保持着相当密切的来往,可那已经是我懂事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之后清子随父亲旅居海外,成了他国的棋手,不久平次也离开了日本,两家的联系就渐渐地终止了。因此严格说来,此前我同中川夫妇并不认识,自然也不曾真正地见过他。

清子是个行事干练的中年女子,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甚常见于女性的英气。一般而言,我对于这类型的女性总是不由自主地怀有种莫名的敬畏感。况且虽然相貌显得年轻,实际上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且我的所做本身又有悖于这个世界所谓的常理;因而如果说我在面对她的时候心里不曾有过半分的忐忑,那基本上是不大可能的。对他,我从头到脚一片坦然;但对他的家人,我不免还是有所顾忌。

这一天的探视结束以后,清子没有像往常一样送我到门口,而是领我来到了别墅的后园。园子不大,四周圈着?色的栅栏,里面的生气比周遭多少要好一些,至少坪中尚有些半黄半绿的草皮。只是空荡荡的水池和藤架显得有些刺眼,像是什么生物死后留下的干枯骨架。我们在一片沉默中穿过卵石铺成的小路,来到藤架之下,这时清子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

说句老实话,我对此不无困惑,一时弄不清楚她的用意——究竟是在诚心地表达感激,还是在委婉地对我下逐客令?于是我不免怀着些紧张和戒备地回答她,没有什么可谢的,我只不过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不只是这样。清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接下来露出了一个让我顿时松一口气的笑容。看样子她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也许我很自私,她说,翡色的眼睛从我脸上转开,遥望着远方的某处。可是作为儿女,总归都是希望父母能够长久地活在世上的,哪怕多一天也好。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管原因为何,对我而言,这都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到这时为止我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由于我的到来,使得他濒危的生命延长至今,她就是为此而感到由衷的欣喜。果不其然,清子不但继承了他的相貌,同时也继承了他内敛的性格;即便是在这种时候,她在仪态上也还保持着一派显得有些严肃的从容和镇静,所以才使我陷入了困顿之中。不过即使了解到她的想法,我同样也支吾了半晌找不出什么来回答她;最后我说,还是不必提到感谢了,因为令这个奇迹出现的并不是我;说到底,我只是个信使罢了。

于是她又笑了,眼角细小的纹路随之聚起。我明白。轻轻地摇了摇头以后,她说道。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你知道——回忆往事的时候她像是习惯似地扭转过头——家母早逝,我从小就认为父亲一定是很寂寞的,所以才尽量地像这样陪在他的身边。当初来到这里时也是这样,那之前我辞掉了棋院理事的职务,也放弃了头衔……这些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棋,无非是换了个地方下而已,可父亲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亲人,我不能扔下他不管。

然而——说到这里她略略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然而近些年来我越发地感到他像是缺少着什么;围棋以外的,重要的东西,他缺少着它,所以总不够完整。但那不并是母亲,我知道的。甚至是现在,他在垂危之际等待和寻求的既不是母亲,也不是我。可那又会是什么呢?我猜想了很久,想知道是不是自己所不认识的人,或者从不曾听说过的事。是的,我也一直想要知道真相,如果这其中有着可称为真相的东西存在的话。

说着她再度朝我转过脸来,我从她微笑的唇边读出了某种说不清的意味,一种颇为复杂的凄切。……但不管怎样没有搀杂着鄙夷厌恶,只是种类似于悲悯和同情的感伤。

“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你。”

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过了一会,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闭上双眼,我仰面向天,静静地聆听着从耳边吹过的风声。我知道,这时她那双明?的翡色眸子,正透过我望着冥冥之中的彼岸。


6.

アキラ,早啊。
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心情可好?
啊,我带了礼物给你。来,我放在你手心里,你摸摸看,猜猜是什么。
……是棋子,对了,这是我特地从东京带来的,你以前用过的棋子哦。

我的双手将他的手合拢起来,包裹住那小巧圆润的棋石;他的双眼随之略为迟滞地眨动了一下。

想起来了吗?就是我家里的那一套……每次你来,我们都会用它的。因为你猜子总是猜不中,所以我带了一颗白子给你。很久没有和你下过了,感觉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和你下棋对我来说就像是呼吸空气,可以不知不觉地从中得到很多东西,虽然我从不当面承认你强过我。

是啊,那时候我们总是吵架,只要下棋就会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在棋盘上的想法总是有分歧,向来都很固执己见,又总没有办法去说服对方。可我们不下棋的时候却几乎从来没有过什么算得上冲突的冲突——也许是因为那段日子实在太短,还不够给我们为那些琐事争执的时间吧。不过你确实是个温和忍让的人,棋盘之外的场合里,你很少会去计较我那些任性和孩子气的毛病。我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你偶然间发怒的时候才会变得那么可怕,比如说那一次——哦,就是我出了点车祸的那次,老实说啊,真的把我吓得不轻呢。

其实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故;无非就是走在路上的时候,被迎面冲上来的电单车撩了一下,摔倒时蹭破了手掌和手肘罢了。换句话说,只是些皮肉伤而已,到医院缝上几针,涂了些药就没事了。可你还是很生气,见到我就大声地喊着‘进藤你走路是闭着眼睛走的么?说过多少次叫你穿过路口时不要心不在焉要小心看路了?’啊啊,说真的我当时并不是没有小心留意啊,不然恐怕就不是受点擦伤的问题了。那辆车子是突然从前面的弯路里冲过来,速度又太快,这才让我一时没能完全躲开的。我没敢告诉你,比起那辆该死的车,其实还是你的样子更让我心里发慌。我有太长时间没有见过你露出那样激愤的表情来了,还记得那年海王的末将战吗?对,就是那样的表情。别开玩笑了,那一次你是这样说的。你知道这些年来只要想起那次的事,我就难受得恨不能一头钻进海底,真的。所以虽然知道你只是在替我担心,可我敢发誓我所受到的教训远比手臂上的那些伤要难捱得多了。

略微停顿一下,我藉此观察他的表情。但他空茫的神色并没有现出多少明显的变化来。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没有再作停歇。

——想想我出事的那一年,真可以算是多事之秋了。入冬之后你也进了一次医院,因为你得了肺炎。说来那都是因为你的感冒拖了太长时间,又总是不注意好好休养,所以捱到最后就发起高烧来,不得不进医院观察。其实这远比我的交通事故后果严重得多,而且更令我忍无可忍的是,之前明明曾叫你不要硬撑着去工作的,可你根本不去理会我。只是我没有朝谁发火的机会。看到你紧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费力地喘息着,烧到满面通红的样子,我就没办法再板起脸来责怪你什么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家人在旁吧,你生病时总会比平常更加依赖我。可不要为此而感到难为情,这并不是什么软弱的表示。况且我一向都为此感到荣幸之至,因为我觉得,那正是由于你在无意识之中给了我多过于别人的信任的缘故。那个时候尽管你烧得几乎人事不知,但只要有人走进病房你就会马上醒来;不过如果进来的人是我,等到你再合上眼睛睡去的时候,就会睡得比往常更安稳一些。不要不相信,我知道你并没有这种意识,可这都是护士悄悄告诉我的。她还说,你是真的很喜欢我。

哦,我明白的。她实际上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她所说的喜欢,指的也不过是伙伴之间的喜欢吧。我很小心,所以她不可能看到我抚摩你的头发,亲吻你的额头。——那是我也真的很喜欢你的证明。

那年发生的事情,其实倒也不都是坏事。就在你病愈后不久,你开始叫我ヒカル;我想你是知道自己在高烧昏迷的时候一直是这样喊着我的吧。在这之前我根本不能想象只是一个小小称呼的变化,居然会让我在一时间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加幸福和温暖的感觉了。我喜欢用你的声音喊出的我的名字,如果可以回到那时,我定会把它录成音带,刻成光碟,好好地珍藏起来。因为现今的你已经不愿意再喊我ヒカル,虽然我,即使只是在心里,也一直都在称你アキラ。

……アキラ,我一直都想知道,此时此刻的你,会为那时的事情感到懊悔吗?又或者,你会怨恨,会觉得不甘心和委屈吗?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アキラ,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我已经不会了。我为我所做过的事,所得到的一切感到无上的自豪和满足。我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所有的幸福,其中包括你曾给予我的爱,以及我对你的爱。

是的,アキラ,我爱着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


我放开已经熟睡过去的他的手,那枚白色棋子安安静静地拢在他半握的手心中,犹如一颗心包容着另一颗心。


7.

想说说我和初美。

之所以想要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我接到了初美的电话。在国内时几乎整整两个月没有音讯的她,这天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拎起来,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对方是岩井财团的么子,刚刚从英国留学归来的MBA,听说还是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人。于是我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说那真是恭喜了,我由衷地祝愿你们幸福美满;不过婚礼可能?不及参加了,所以请岩井夫人多多包涵。

听了我的话初美在另一端沉默了一阵。随后她问我,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我哈哈一笑,说那是当然;我的想法你是知道的,可问题是我在想什么和眼前的事实毫无关联。说到底在你父母眼里我就是棵又穷,又没有权势和前途,学历只到初中长相也不够体面的杂草。围棋算是什么呢?职业棋手又算是什么东西?我这颗死脑袋里面没有商机也榨不出商机,我就是只会下棋;而且,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放弃围棋的。

初美不说话了。我握着手机,一边继续忍不住地打着呵欠,一边等着她开口或是挂断,但等了好久,另一端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僵硬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借由电话线路蔓延开去,直到我的耳朵以及晦暗的房间里里外外都充满了这种令人全身发紧的寂静,才总算听到她用略带点颤抖的沙哑嗓音说了一句“我明白了”,随即传来挂机后的单调机械音。

合上手机盖子,我倒回枕头上长舒了一口气。睡意依旧顽固,但初美的声音也在耳畔无歇止地重复缭绕;于是在这两方的共同拉扯之下,我在半梦半醒的境地里不断地辗转。我知道在那仿佛延续了半生的沉默之中掩埋着她对我的问话,但也同样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对此进行任何回答。答案我们各自早已经清楚得很——我真真切切,全心全意地爱着初美;只是在婚姻和围棋之间,不存在第二种选择。

两年之前的一次采访当中,我结识了二十二岁的浅井初美。当时她还是东大新闻系的一名实习生,而我则刚刚拿到棋圣战的挑战权,周刊主编安排她对我进行采访。那一次见面纯属工作范畴,却同样给我们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相貌清丽,举止优雅,谈吐落落大方,衣着和化妆都十分得体,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才干上也颇为出众。她很会引导话题,擅长利用风趣的闲谈来消除对方的紧张不安,即便因为缺少经验而出现了难免的纰漏,但对于初次实践的新手来说,表现大可称得上不俗。然而最为吸引我的,却是她身上存在着的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它从最初互道问候时便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这一点对她而言也同样如是。总之我们一见如故,此后又相互以私人理由约见了几次,愈发感到无可抑止地彼此倾心。

半年以后,我们正式确立关系开始交往。虽然由于工作的缘故两人聚少离多,但大体上看来那段日子非同一般地甜美而融洽。我和初美之间是热恋中的恋人关系,但又分别是各自独立的个体。我们分享着一半生活,而从不去干预各自的另一半生活;相互尊重,相互理解,共同热爱着自己的事业,并经常能从相处之中得到对方的支持和鼓励。对我而言这几乎意味着完美的生活,圆满的幸福,但遗憾的是两个月之前的一天,我们的这种生活以初美父母的介入而宣告不期而终。

自初见到热恋,初美从未对我提及她的家庭背景;偶尔涉及到这方面的话题时,她总是草草地敷衍几句便闭口不谈,只说父母是生意人,在横滨开了家经营餐饮类的小公司;我对此不曾存有任何疑虑。直到几个月之前我被她父母突然召见,才发现她口中所谓的“小公司”原来是总部设于横滨,在全国各地拥有着数十家星级饭店的浅井财团,而一直以来以一个报社记者身份同我交往的初美,便是这家财团总裁夫妇的千金。他们二人膝下共有四个男孩,女儿却只有她一个,理所当然地被全家人视若掌珠。——有钱的人就是底气十足,开口便不客气地对我宣布他们不可能把最疼爱的女儿交给一个无名无姓的穷小子,除非我能够“上进”一点,否则便不要再做什么白日梦。我原本还想告诉他们父亲和祖父的名字以及那项即将被我刷新的纪录,不过考虑了一下还是作罢。毕竟在初美父母所生存的星球上,一个史上最年轻的本因坊同两代三冠王相加的重量都还及不上他们办公桌上摆的那只琥珀烟灰缸。

那次谈判最后不了了之,甚至说不上是破裂。初美的父母勒令她断绝同我的一切联系,而他们也知道我对此无计可施。现在看来那两个商界名人的确颇具头脑和手腕,如此雷厉风行地落实女儿的归宿,不得不教人怀疑这一切背后其实是早有预谋的。我不知道若是我被他们召见以后便决心弃棋经商,并在这几个月内成为国内首富的话会起到什么样的效果——不过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既然比叫我用棋子种出树来还要少,也就不必再纳入考虑的范围了。总之,初美就快要易姓为人妇,我的第一个头衔也在后来祖父病故的影响之下变成了泡影。

同初美相识的时候我二十三岁。几十年以前的两个年轻人不得不选择分手也正是在这个年纪,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应该也是在双方的家长对此有所察觉的时候。想想此刻自己受挫的感情,便不由得要去联想他们。如果我和初美也是一对同性的恋人……不,即使只是目前的状况就足以使得我们天各一方,更何况他们所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来自家庭的阻隔,还将是源于整个社会舆论的压力。我不敢去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但他们当年的选择恐怕也将是我今天的选择。初美是我的爱人,也许我会展转地思念她一世;失去初美将是由衷痛苦的,可这痛苦无法阻止我继续前行。我的血管中流淌着同他们一样的血,我拥有着同他们一样的骄傲和执著。我生为棋手,并一生以此为荣。套用那一年的夏天那个直发垂肩的年轻棋手对他仍然蓄着金色刘海的恋人所说过的话,那便是:

——没有你,我是不完整的;但如果没有了棋,我就根本不再是我了。


8.

你坐在棋盘之前,掀开棋笥的盖子,同往常一样,将手中的?子落在右上角的小目上。你手里仍旧紧握着你的折扇,胸中满是紧张和兴奋。然而你的对手却迟迟不肯落子,于是你只好替他将白子落到下角的星位。三连星是他颇为中意的开局手法,就像秀策流是你的本源。你一颗接一颗地落下你的?子,制造了上边的厚势,又抢占了中腹的先机;随后又一手手地排开他的白子,打入你薄弱的下角,扰乱了你的阵脚。你对他的棋路是如此的熟悉,何时进,何时退,偏好的棋形,攻守的顺序,全部都了然于心。

于是你们的布局渐渐地成型,依照你们各自的选择,构建出纵横交错的图景。你们有所得也有所失;你们都曾见过艰难的险境,都曾犯过畏缩和莽撞的过错,也都以巧妙的招数进行还击。你们走进绝望的死路,又以弃子为机挣脱出来。你们从互不相干的开局一路走到相互缠绕,相互对峙的中盘,又经历了无数次意料之中和意想不到的困顿或是收获。行至收官你们已经紧紧纠结,不可解脱。这盘棋错综复杂,但你们行得?白分明;你们既是截然两样的?白,却又同包含在一盘棋之中。最终你们彼此依存,同这十九路的世界合为一体。你的收官已经开始,就在这时你放下了他的白子。

是的,就快要终局了,而他将会怎样结束这一盘呢?

你在默默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夜很深了,你的妻子早已经睡了,你自己也觉得腰酸背痛,委实力不从心。你已经不再年轻了,连你的孙子都已经快要进入小学了。想到你的儿孙们,你总是忍不住又想叹气又想笑。你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不免地开始回想曾经经历过的年少时光。

你记得你的成人礼——你们的成人礼。那天你拉着他从集会现场偷偷地溜走,你们一起去了棋会所。那里你们从没有去过,因此也没有人认出你们。就像你在院生时期所做过的一样,你们走进门去,开出看似相当苛刻的条件,约好如果做不到就去替人洗棋子做扫除。那时你对他的要求是让七子的四面和棋,结果几乎把会所里的客人全体都吓到了。之后你看着他从容不迫地以一对四,一点也不曾担心洗棋子的苦差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事实上只要他想,同时和五面也是可以做到的,你对此有所了解且深信不疑。

棋是你们之间最深沉的羁绊。它在你们的血液中流淌,燃烧和沸腾。你一辈子都在拼命地追?他,超越他,因为你们之间的信赖和认可是一切的开端。佐为引你走进了这个世界,而他把你绑在了这个世界;你在希求着棋的同时希求着他。他的每一场胜利都让你热情高亢,他的失利每每令你比他更感到惋惜。你忘不了十二岁那年他拉着你在雨中奔跑,将对棋的执著植根在你心中的同时,也将他自己滞留在了你的生命之中。即使生命消逝,这道羁绊仍会沿着血缘的传承继续维系在你们之间。

晖继承了你的血脉,自小便看不上你这个本因坊十段,偏偏对他的棋情有独钟。清子是个可爱的小丫头,四岁大就下得一手好棋;但是因为太像他,所以时常把大她十岁的晖气得哇哇直叫。原以为这样的生活能够永久地持续下去的,但他的眼界远远超出你的预料。同他的父亲一样,他的人和棋并没有被束缚在这片狭窄的海岛之上;在拿到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五个头衔以后,他开始将目光转向门外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应氏杯,三星杯,富士通,网络对抗赛……他一路捧回了多得让你眼花缭乱的战果。然而这些仍远不能使他满足,不久他做出了轰动整个职业圈的决定;他要离开日本棋院,就此引退。

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七年,年轻的清子在职业圈中已是赫赫有名的新秀,开始过自立的生活。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地在各地展转奔走,同各国的高手交流较量。他从冲绳岛一家旅馆的侍应生里发掘了年轻的天才中川平次,在异国他乡的赛场上不辞辛苦且不计酬劳地做着讲解和指导的工作。再回到你面前时,他已经身为三国的客座棋手,举手投足间属于传统日本的风情气质已经蜕变成为无拘束的深邃和含蓄。那是一种令你无法形容的神韵和魅力,他站在你的面前,身上犹如环绕着一圈光晕,让你再一次无法自拔地为他而沉迷,而倾倒。你仰望着他,眼中便不禁含满泪水。爱的泪水。你的爱直到这时才得到真正的升华,因为直到这时你才真正地了解到,棋对他的意义远超过这世上的任何东西,甚至是你。而你自己呢?不也正是如此吗?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而存在,为了神之一手而存在。你们的全部生命、全部热忱和全部的爱,就熔铸在这千年传递的梦想之中;它让你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又让你们被茫茫的人海隔开;你为了它而舍弃了他,却又是因为它而永世拥有着他。只要你的手尚能拿动棋子,你就永远不会放弃,永远不会停止对他的思恋。这就是你们此生的意义所在。

你执起一枚白子,送到唇边轻轻地亲吻,用尽你心中所有的虔诚和感恩。你怀念着在遥远的彼岸定居的他,你的耳边隐隐地传来大海的波涛之声。分开以后,你又无数次地徜徉在曾经一同走过的海边;只要看到那飞腾的波浪,你的心就会莫名地得到慰藉。你想着此时的他也许正同你一样,静静地守在棋盘边倾听着海的声音。你的棋局就要走到终局了。所有的沉涨起伏,浪涌潮落,欢喜和哀伤,满足与不甘,都将与这凝聚在棋盘之上的爱的记忆一起,沉淀入那片无垠的荒海,并最终得到永久的安宁。那一刻天地都将化作一片祝福的宁静,你会看到那个人从你的记忆深处走来,眼中闪耀着温和的笑容。

我叫塔矢アキラ,你呢?


9.

生命有始有终,就仿佛四季的更迭,草木的枯荣。再漫长的道路,也终将有它的尽头;但行至尽头的同时,却又是踏上了另一段旅途的开始。千百年来我们就在这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轮回中降生,成长,繁衍,消亡;用我们的自身承接起过去和未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在灵魂的终极静寂之中,我听到了永恒的声音。

清子打电话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我刚起来不久,正蜷缩在沙发上边吃早餐边继续看书。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险些让我把手里的咖啡翻倒在地毯上。是谁会打这个连我自己也记不大清楚的号码来找我呢?我满心困惑地拎起听筒,结果从里面传来了清子急切而颤抖的声音:他不行了,请速前来。

于是我丢下电话,抓起沙发上的册子塞进背包,匆匆忙忙地套上外衣,连扣子也来不及系便冲出了饭店。一路上我用尽全力地驱动脚踏车,山路在这时显得十分漫长;一口气冲上坡去,我听见自己的喘息仿佛雷鸣一般地敲打着耳鼓。到达门前我浑身大汗淋漓地跳下来,顺手将车子甩到一边。没有人出来迎我,我便自己敲开门闯进去,为此几乎将替我开门的年轻保姆撞倒在地。而我也顾不上向她道歉,径自奔向楼上他的房间。

房门在我急切的撞动之下发出砰的一声,我站在门口气喘吁吁。房里的人不禁扭头望向我,越过那些白色的身影,我看到清子和中川平次,还有被围绕在中间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是有什么在挤压着我似的,肩膀上感觉沉甸甸的,膝盖也又酸又软,一时间我竟丧失了行动的能力。直到听见清子喊我的声音,我才如梦方醒一般地走到他的床前,坐到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虽然这不是第一次目睹他人的故去,但面前的景象仍使我感觉呼吸困难,胸口处犹如梗塞着巨大的硬块。这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观感,有些类似于将冰块放在掌心里看着它慢慢地融化——那种带有着刺痛感的冷意。人的生命尽头有时候是可为肉眼所见的,就如同此时我凝视着他的脸,握着他的手,便会感觉到他身上最后的一点活力之光正在从我的眼前,我的手中迅速地流失。虽然明白之前的奇迹不过是重虚无缥缈的幻影,不可能长久地延续下去,但此刻的光景依旧使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哀。我甚至无法同以前一样用言语去给他慰藉,因为我的声音就如同厚重的泥浆一样粘在了我的肺腑当中。我感觉他的手在颤抖,但事实上是我在不由自主地浑身打颤。

他仍在昏睡,但此时却是痛苦的昏睡。他的呼吸不再轻缓,既滞重又急促,苍白的额头上不一会便覆满汗水。清子在一旁用一条沾湿的毛巾为他轻轻擦拭着;我看到她浮肿着眼眶,眼底尽是红丝。后来我从清子手中取过那条毛巾,小心翼翼地抹净他的额角。他看上去像是平静了一些,渐渐地喘息也变得均?和缓了下来。这并非好转的表现,仅仅是意味着朝另一个世界又再接近了一步而已。他的手在我手中轻轻颤搐,胸口还在一起一伏,但很明显,这些属于生者的活动正在悄无声息地逐渐弱化,并终将永久地停止;而我们就是在无可避免的压抑和悲伤之中默默地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过了一会,他似乎彻底地失去了意识;额头上不再现出涔涔的汗水,被我握住的手也全然松弛地垂下。可就在我认为他即将藉着这无知觉的沉睡就此离去的时候,他却突然间张开了双眼,朝我的方向转过头。带着这突如其来的震惊,我颤抖着将耳朵凑向他蠕动的唇边。于是,我听到了他断断续续,微弱得只剩下丝缕气息的声音。

“ヒカル”

我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落下来了。用尽全力,我紧紧地扣住他无力的手,哽咽着艰难地说,塔矢先生,我爷爷已经去世了。

那一刹那他的一切动作恍如定格一般戛然而止,连眼睛也不眨一眨,眼珠固定在看向我的位置纹丝不动。接下来,犹如一声释然的叹息般地,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在这股消散的气息带动之下,那双失彩的瞳仁也随之缓缓地掩上了帘幕。他的手跟着从我放开的掌中无声地坠落;就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在那苍白的唇畔,静静地浮起了一个朦胧的笑容。

一瞬之间有些东西轰然倒塌了,我的眼前开始变得迷茫不清,仿佛有一点轻银的柔光自视野中朝四外蔓延开去,渐渐地融解了那一室刺目的苍白。他的脸庞就在这团明媚光晕的笼罩之下逐渐消却了干涩和皱痕;我好象看到他再度变回了照片上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眉尖眼梢焕发着熠熠的神采,看着我,向我露出那样纯粹和满足的微笑。海涛的声音再一次从窗外远远地传入室内,我就像是受了它的催眠似地缓慢地起身,如同一直以来的想象般地俯下头去,无比虔诚地将我的唇印在那已经永远安睡的人的额上。

さようなら、アキラ。


10.

“那么,那本日记现在还在你手中吗?”

夹杂着冷丝丝咸味的海风自山崖边掠过,送来了绵延的潮音以及海鸥遥远的鸣声。顶端最高处的大石默然伫立,明朗的阳光照耀着坡上枯黄的野草,映出一片柔和的金色,看上去远比山路两旁那些阴翳的苍绿要温暖得多。也许再过不久,这里也将会是一片山花烂漫,碧野青葱。春天是无论如何也会降临的,就在这些残存的积雪融尽以后。这样想着,我不由自主地稍稍握紧了身旁初美的手。我们肩并着肩,沿着草间蜿蜒的小路攀上最后的缓坡。

“不,那个已经随塔矢老师一起下葬了。”我说。

初美像个少女似的略略侧过头来看着我,被风轻轻掀起的长发亲昵地扫过我的颈项。微微的发痒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牵着她来到崖边的防护栏前面,我们一同眺望面前浩瀚无际的海天。这时她放开了我的手,转而挽住我的手臂,将头靠过来依在我的肩上。我用肩头承载着她那令我感觉塌实的重量,脸颊贴着她暖洋洋的头顶,呼吸之间满是她秀发的清香。

——宛如梦境。

“也就是说,你爷爷的遗愿终于完成了,对吧。”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对此我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是爷爷的遗愿啊,初美。”

“不是?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到这里来的吗?”

初美从我肩上抬起头来,讶异地张大了双眼。我向她耸耸肩膀。

“事实上那本日记里面的东西,除了我以外,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看过了。我想那些事情不仅仅是爸爸妈妈,大伯还有叔叔,甚至是奶奶也都是完全不知道的吧。所以爷爷临终之前把它交给我的目的,我想并不是希望我能够为他做些什么,只是想要藉此给我一点点启发。——你知道,他一直都很关心我的事情。”

“原来如此。”初美喃喃地说道。“可我们并不是他们,不必选择同一条路的,不是吗?”

我一时失语。初美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炯炯有神,不禁又让我回想起前一天的傍晚,去山上的别墅上香回来,在饭店门口见到她等候在那里时的情形。那时她一身简单利落的装束,手中拖着她的小型行李箱,样子略显消瘦但却神采飞扬;而我则只能瞪大双眼,呆呆地站在原地,几乎以为她的姿影她的声音都只是我眼前浮现的幻象。

喂,这样真的可以吗?我记得我这样问过她。她朝我灿烂地笑了笑,眼中闪耀着比平日里更加坚定的自信。当然,她说。已经和家里挑明了,就算得不到支持也罢。不过你不用担心,父母亲那边迟早会被我说服;况且日子还长得很呢,即便现在不行,总会有一天他们会接受的……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我用了一段时间将这番话仔细地消化,并对每一个字进行了准确无误的确认,再牢牢地记入心底。之后我说,不,这是我们的选择。她怔了一下,立刻便扑上来搂住我的脖颈。这样我们就在饭店的前台,在来往的店员和客人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但是管他呢,初美说得对,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是啊。”我舒了口气,缓缓地答道。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我由衷地感觉通体释然,丧礼所带来的沉重几乎为此一扫而空。“真是幸运。”

真是幸运。在这个没有荒岛的世上,人无法同鲁滨逊一般独自生存;受到选择所影响的不仅仅是自身,很可能也将关乎着其他人的命运。尽管我爱着他们,敬重他们以及他们之间的那份执念,但若是他们没有做出当年的选择,那么此时此地也就将不会有我的存在。我的降世意味着他们的牺牲,而我对此只能报之以深深的感恩、理解和追念。愿他们的灵魂最终得以安息,并在尘世之外的安详之地给予我们庇佑和祝福。

“我也这样认为。”初美说道。再次靠进我的怀里,她秀美的面庞泛着淡淡的红晕。我凝视着她闪亮的双眼,静静地俯下头去,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伴随着这个仿佛身心交融一般的亲吻,我们再度久久相拥。

半晌过去,我说我们回去吧,她点了点头。于是我们暂且分开,各自朝来时的路转过身去。这时我回转过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大海,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肩。山路渐渐下行,海离我们越来越远,但那阵阵的涛声依旧在我们背后隐隐约约地萦绕,犹如周而复始,源源不息的生命的歌唱。

在那苍茫的海面之上,昼夜飞腾的浪滔,就宛如翻卷着积年不融的残雪。渡过漫长的?夜,越过这片汹涌荒芜的大海,那里闪耀的是永不消逝的幸福之光。



雪残る荒海越しに見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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トシさん(歳三さんと十四郎さん)、お誕生日おめでとう!
もう五月に入った。夏がどんどんなって来るね。
今日の北京は晴れ、風がちょっと強い。
みんな五月五日が誕生日の人の町は、どんな天気でしょうか?
みんなおめでとう!

______境界線_______

贺文 [青葱+电王]假面超人
假面超人



********
3:33
********

在一连13个早上被炸弹骚扰以后,土方十四郎体内所谓生物钟的东西终于将他的睡眠时间锁定在了凌晨以前。而真选组副长的日程表上凌晨以前是没有时间预约给睡眠之神的,所以简而言之,他失眠了。医生说他神经过分紧张建议他使用放松疗法,他心里说这不是废话么,不紧张我不就死定了,结果连药也没有取就直接回来了。

又过了三天他真的受不了了。想着这么下去横竖也都是死,干脆听天由命。于是这天到了早上他借着点酒力迷迷糊糊地合了眼,半睡半醒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间里有沙拉沙拉的声音,下意识地想道那混蛋小子今天这么早就来了么不由得火从心头起,合着眼睛朝那方向吼道“要砍要轰随便你给我安静点”顺带抓起手旁的枕头胡乱扔了过去。

“咳……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帮你实现……咳咳……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有一个……咳咳咳……”

……?
土方翻过身坐起来打了个呵欠,心想难道是幻听么这么诡异的声音和台词。

“……总悟你伤风了么这是什么声……音……”

片刻的沉默。

“糟了不但幻听还幻视,不然我怎么看到一团沙土在跟我讲话……”

——其实有时候心里想的东西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
3:50
*******

“谁叫你用枕头扔我!!イマジン在契约订立以前是没有实体的啊混蛋!!”

被他这么一说,沙土明显不高兴了,朝他一叉腰吼了回来。

土方使劲揉眼睛,然而看在他眼中的仍是那片白色沙土。从他的被窝旁边延伸开去,在房间中央堆成了一个正在进行不明运动的不明物体。

“イ……姨妈精?”

“是IMAGINE啊IMAGINE!!”

IMAGINE沙土朝他愤愤地挥了挥一只触手样的拳头。之前给枕头打散了的部分总算将就着摆回了原处,借着房间里阴阴惨惨的光,土方很勉强地看清了“姨妈精”的本相。
……
……
“妈妈咪呀恶灵出现了啊啊啊啊啊——”
“不是恶灵是IMAGINE|||”

上半身从地下冒出来下半身悬在半空里的IMAGINE同学十分无力地答道。而某人这时正不管不顾地拼命朝放铺盖的壁橱里钻。于是IMAGINE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镜,圆滚滚的额角上劈里啪啦地跳出几个青筋,冲着土方长吸了口气。

“话说我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的错啊我还没找你算帐呢说来你这是什么RP的想象力啊简直和电王那边良什么的那小子一个样难不成章鱼天人是你偶像么好歹也要是杉田智和那样的好不好再有这眼镜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你除了MAYORA之外还是眼镜控么你这混蛋给我转过来说话不要抽搐了啦蛋黄酱王国的入口不在那里听见了没有???!!!”

“……”

一口气吐糟完毕,IMAGINE同学拍拍胸口出了口气。转脸对上另一边已经明显懵掉了的某真选组副长的眼神。

“喂?没事吧你?快说,有什么愿望?”

******
4:10
******

事实证明如果一个早上是诡异的那么很有可能接下去的一整天都会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

迈出屯所大门时土方仍然有点意识不清。早上一睁眼闹钟的显示已经过了十点,他恍惚地想起今天好象是假期。然而等他拉开房间的纸门时才发现有点不对劲,屯所大院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听得见树上的鸟叫。他试着咳嗽了一声,发现居然连回声都有了。混蛋们都去哪了呢?他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一边顺着走廊走下去。路过近藤的房间时看到拉门敞着电视开着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而电视里结野亚娜小姐正在满脸焦急地报道着现场新闻。

就是因为听到了那条新闻才使得休假中的土方十四郎急匆匆地换上制服冲出屯所。估计其他人也是为了同一个原因,他想道。不过他对自己说我不是要去干什么的而是要把那群脑袋里缺根弦的混蛋们找回来的——白痴啊你们就算要去也得留人看守屯所呀要是给恐怖分子钻了空子怎么办??(局长:你不是人么)

他走以后院子里再次安静得只听得见鸟叫声——以及电视的声音。喂喂没人告诉过你们家里没人要关掉电器来的么?电视持续着结野亚娜小姐的新闻播报,主画面上是一片狼藉的某丸子店前。

“……目前因受波及而导致受伤的人数已超过30人,约13处地点建筑物半毁。凶手章鱼天人现在仍在持续作案,根据目击证人和专家对受害人和受损地点的分析,请各位市民,尤其是棕色头发的美少年市民请不要穿着?色衣服接近点心店、游戏厅等场所,更加千万不要戴着眼罩在公共场所睡觉……”

*******
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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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场里真选组专用的警车已经一辆也不剩了。土方心想虽然S是S但其实人缘还是不差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有点高兴。(喂喂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么??)不过其实有没有车都是一回事,路上早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所以土方干脆,应该说也只能用跑的。

跑过一个拐角时迎面撞上了人——是个头发略微有点长,样子怯生生的少年。很不幸地因为土方的质量比较大,比他至少瘦弱一圈半的对方一下子摔到了一米之外。?忙说了声对不起正想过去看看情况,突然间耳边一声汽笛响,不知道从哪里刷地冒出一道铁轨连同上面开得飞快的电车一起朝他迎面扑了过来。他哇地一声坐倒在了刚刚给他撞开的少年旁边,险些给电车带起来的风吹飞。

这这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

还没等他叫出声,电车慢了下来,某节车厢的门就这么打开从中跳出一个长头发穿?色蓬蓬裙和?色丝袜的女孩,一落地马上拽住土方的领巾朝他喊。

“喂!是你吧!你就是那个契约者吧??”

*******
5:07
*******

土方心想他一辈子也没有经历过这么混乱的一个早上。先是给一个奇怪的梦搅得睡过了头,然后又给章鱼天人骚乱毁掉了假期,随后又被蓬蓬裙少女和满脸疲惫一看就运气很差的少年用一堆半懂不懂的名词轮番轰炸——当然后者的远远算不上是轰炸。

“拜托你,快点把契约内容想起来啊!!这关系着这个世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问题!!”

“……契约?这漫画里有这种设定么?”

“就是愿望。您……那个……”少年习惯性地畏缩了一下。
“向IMAGINE许了什么愿吧?”

“……姨妈精……?”

脑袋里倏地跳出早上那个模模糊糊的……原本以为是做梦的东西。
土方猛地一怔。

“难道说……那是真的?”

“应该……是这样。”
少年还是畏畏缩缩的,指了指土方的制服。
“HANA你看这里还沾着时间沙呢……”

土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果然袖口上积着一摊谜样的白色沙土。

“所以说快告诉我们契约内容!”女孩继续说道。“你都看到了吧。今天的这些事情都是IMAGINE做的,再这样下去可就麻烦了!!”

******
5:22
******

那时候世界好象整个地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时钟,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清晰的时间流动的声音。

“……我想不起来了。”
最后土方这样说道。

泡泡裙的女孩愣了一下,和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

“今天早上半睡半醒的时候的事,到底许没许愿我都不记得了。”

从口袋里掏出了烟来点上,土方长长地出了口气。女孩皱皱眉还想说什么,少年一把拉住了她。再次的目光交流之后,女孩叹了口气站起了身来。

“那好吧。我们走,良太郎。”
“HA……HANA……等一下啊……”

已经爬上电车的女孩转过头来无奈地朝没走几步就又被绊了一跤的少年苦笑了一下。车门关上了,汽笛铮地响了一声,不晓得从哪里来的电车启动加速跟着刷地从眼前掠过,连带着铁轨一起消失不见了。

土方掐掉烟揉了揉眉心。

这下子好象真的……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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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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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混乱除了表现在诡异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发生之外,有时还可能表现在根本什么事情都不发生上。

和上午相比,这天的下午情况急转直下……啊不,应该是说是不晓得为什么突然间意外地恢复了正常。章鱼天人伤人事件没有再次发生建筑物也没有再次被毁,当然凶手也一样没有着落,就好象那趟电车一样凭空出现又无端地蒸发。

傍晚真选组的大伙也陆续回来了,人人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土方一个挨一个地看过去,始终没有看到某个影子。最后一个进门的近藤先是看了看他,然后朝他摇了摇头,表情好象是就要哭出来一样。

土方不晓得这状况和那趟莫名其妙的电车到底有没有关系,在近藤面前有几次想要开口然而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和怎么说,也没心情去安抚沮丧不安的队士们。直到天?的时候还是消息全无,土方看看案子上积成一座小山的未处理的文件和烟蒂,忽然感到很困很困。

所以他睡了。睡着以前心想这晚上真是出奇的安静,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恍惚间好象电车又开来了蓬蓬裙的女孩跳下来举了张卡片在他头上问他记不记得X年X月X日,他有气无力地苦笑着说当然怎么可能忘了那不就是第一次到近藤道场的日子么,不就是那天认识了近藤还有那死小鬼的么。近藤当时还说,说什么来的,哦,他说从今以后我们三个就是一家人了,成了一家人就永远不会分开了。自顾自地絮絮叨叨的时候女孩和电车又都不见了,换成先前那只白沙土的IMAGINE在旁边告诉他说契约已经完成了,他挣扎着终于喊出了声来,他问它总悟呢,总悟怎么了。IMAGINE晃了晃触手说如你所愿,他已经消失了。

如你所愿。

*******
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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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字好象是?洞一样瞬间夺走了这世界的平衡。
所以土方真的就爆发了。

他大喊喂混蛋你给我说清楚啊我什么时候许过那种愿望。他说我只是想安静地睡一觉而已。他扑上去扯着它说不管你把总悟弄到哪里去了都给我把他弄回来否则我砍了你让你连丸子都没得做啊你这混蛋章鱼。

没有回答。

于是土方更加用力地拉扯,更加拼命地叫喊。他想不把那家伙找回来不行,这个世界没有那家伙在是不行的。无论怎么样都要把他找回来,就算要回到过去改变时间也要找他回来。

但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眼前的世界也跟着开始乱成一团。

一会队士们跑进来问他副长副长冲田队长怎么不见了,一会一群各式各样的IMAGINE顶着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脸争着要他许愿。后来不知道怎么的IMAGINE们全部不见了,他自己坐进了那趟电车里面。刚刚接过列车员小姐泡的咖啡OWNER就过来验票,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车票在哪里。于是OWNER带着一脸阴森的表情说我要请你下车永远在时间的缝隙里徘徊吧。他大喊说着不要,那只名叫金太郎的IMAGINE就站起来把他扔了出去,他开始在?暗中下坠,下坠……



“……方先生……土方先生!”
挣扎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同时还有双手在摇晃他的肩膀。

“土方先生,再不起来的话就看不到电王的开头了哦~”

是啊今天星期日了呢。
这么想着他就睁开了眼睛,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阳光熟悉的少年的脸庞熟悉的……?洞洞的某凶器的X口。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有了现实感一样地,土方本能似地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子弹刚好顺着他的头发梢擦过。
“砰”
对面的房柱上N个同样大小的洞又多了一个。

“总悟你你你你一大早地要干什么呀!!”
“杀了土方先生当上DEN-LINER的列车员呀~~~”
“……”

一瞬间气温骤降十几度。错觉吧一定是错觉来的。

“土方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满头都是汗。”
“……我说总悟,拜托你不要动不动就用电视剧里的正太声说话好不好?恶心死了害我做了一晚上噩梦呀你知不知道。”
虽然他想说的实际上是这种可爱过头的声音实在不适合你们这种腹?角色啊混蛋。
还有,还有,幸好只是做梦而已,幸好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
“总悟你又怎么了?”
“……那个,土方先生,虽然杀了你姐姐会哭,可是比较一下果然还是副长的位子更好呢。”
“诶?”
“所以你就给我消失了好不好?”
“诶诶??当然不好啊混蛋你在瞄准哪里啊快住手住手!!”
“答えは聞いてない〜”
“哇啊啊啊啊——————……”


对面房间,猩猩局长一个人坐在电视前面啃着香蕉。CLIMAX JUMP的前奏响起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望望完全没有下一秒会被谁拉开的迹象的纸门。
“不好意思啊十四……录影带刚刚用完了呢……”


假面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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